一錘定音 張風英畫作
櫻桃花開
文/蘆芙葒
兒子打電話說周末要回來,男人猶豫了一下,說,女朋友也帶回來嗎?
兒子在電話里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兒子大學畢業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工作,兒子沒說,他也就沒問。本來他是想讓兒子回麻城找份事干的,在家里吃住,不用操心買房,又有個照應,壓力小些。兒子不愿意,他寧肯在省城住著租來的十來平米的房子,也不愿回麻城,他明白兒子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強。兒子談過幾個女朋友,談了吹,吹了談。一個月前,兒子在電話里說,又談了個女朋友,想帶回家來讓他們看看。
兒子要帶女友回家,這多少讓男人有些高興。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又把院子打掃了一遍。之后,他把女人從床上抱起來放到沙發上,等他把床上的床單被罩都換了后,準備把女人抱回床上去時,他突然發現,女人的身子連那窄窄的沙發都填不滿了。他伸手去抱她,感覺抱的不是人,而是一床厚重的被子。
男人用熱水給女人擦洗完身子,又給她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然后開始給她洗頭。他把洗頭水放在床邊的地上,再將女人的身子橫在床上,女人的頭搭在床沿上時,那頭烏發像一條瀑布撲了下來。真是奇怪,女人在床上躺了六年了,身子一天天的消瘦,而頭發卻是越長越濃密。男人幾次都想將女人的頭發剪短,這樣好收拾些,可女人不愿意。不愿意就只好留著,在女人身上,也只有這頭烏發還年輕,還健康了。
男人一邊給女人洗頭發,一邊說,今天你可得乖一點,別鬧騰了,兒子一會就回來,他還把女朋友也帶回來見你,讓你把關呢。你得有個當媽的樣子。
女人聽了這話,哇哇了幾聲,她抬起左手摸了一下她的眉毛。
女人得病的頭一年,躺在床上還能說些話,雖然吐字不太利落清楚,男人還是能知道她說話的意思。這兩年,女人的語言功能是越來越差了,她所有想表達的意思從她嘴里出來,都是啊、哇幾個音。男人只能根據口型,加之那只能動的手比劃,去推斷和猜測。
男人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是想讓男人給她畫個妝再把眉也畫畫。
洗完頭,男人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女人以前用過的化妝盒,可那些東西都不能用了,但他還是裝模做樣地在女人的臉上鼓搗了一陣子,末了,他還退后一步,歪著腦袋故意對著女人的臉左看右看的,說,真好看。女人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做完這一切,男人走到窗前,他想拉開窗簾打開窗子讓屋子透透氣,手剛碰上窗簾,又索了回來。
兒子進院子時,麻城電訊大樓的報時大鐘正在報時,是上午10點。
那時,男人正在灶房里擇菜洗菜。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貼著地皮越來越近,就從灶房出來,兒子一只手拉著拉桿箱,一只手拉著一個女孩走進了院子。女孩穿著短裙,露著一雙修長的腿。
男人的手濕淋淋的,還有水從指尖往下滴。他抬了抬手,說,電壺里有熱水,趕快去洗洗吧。說完,男人回身又進了灶房。男人剛才見到女孩的一瞬間,意識竟有些恍惚,還有些莫名的緊張。這女孩的長相和神態竟然如此的像年輕時的女人。
簡單洗了一下,兒子就拉著女孩進了女人的房間。
兒子帶著女朋友回來,女人顯得異常高興。她好像是一片枯了的樹葉又吸足了水分。她拉著女孩的手,嗚里哇啦地說話,為了把話說明白些,她的面目都變得有些猙獰,卻沒有一句讓人能聽得清楚。女孩有點緊張,那只手就像只被老鷹抓住的小鳥。一次次想掙脫出來。
兒子明白女人這是高興,但女人的高興表達出來卻讓人覺得害怕。兒子心里有些酸楚,有種說不出的無奈。女人以前是多么活力四射的一個人呀。她戲唱得好,歌也唱得好。還能跳舞。記得沒得病之前,兒子每次和父母回老家吃櫻桃時,女人都會站在櫻桃樹下唱那首《櫻桃好吃樹難栽》: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有了那些心思
妺妺呀,我口難開
山溝溝 山洼洼 金針針菜
單為眊你妺妺呀
磨爛我一雙鞋
那時候,兒子覺得女人是她的驕傲,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竟然像個小姑娘似的,在櫻桃樹下擺出各種迷人姿勢,扭捏著腰肢,讓男人給她拍照。特別是她爬在櫻桃樹上用嘴吃櫻桃的那張照片,一粒紅櫻桃,一張朱唇,男人給起了個名字:櫻桃小口。
女人病后,有好長時間,兒子都不再去看那些照片。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現在簡直就像是盜版,和照片上的人判若兩人。
兒子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換下了女孩的手。當女人把他的手抓住的時候,他心里一緊。女人的手已成了一把骨頭了。
女孩有了一種解放的感覺,卻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一團陽光撲了進來,隨之,哇地一聲,女人哭叫了起來。
兒子和女孩都嚇了一跳。
兒子回過頭,看著窗外時,心里一緊。這時,在灶房做飯的男人,已跑進屋里急忙地拉上了窗簾。窗簾拉上時,把陽光關在了外面。鳥的叫聲卻關不住,從窗簾的縫隙里傳進來。
屋子里當時就暗了下來。
兒子看了男人一眼,張了張嘴想問男人,窗外那棵櫻桃樹呢,終究沒說出來。
開飯之前,自然是要先讓女人填飽肚子,這樣,他們才能坐下來吃頓安生飯。
男人將一塊鍋盔饃用刀一點一點地刮下來,刮成細末,刮了足足半老碗,將一盒牛奶倒進鍋里,把切碎的青菜和饃一塊放進鍋里煮。
兒子進來,看見男人正往鍋里打雞蛋花,那細細索索的雞蛋花黃白相間,在鍋里歡快地翻騰著,像是節日歡慶時舞動的彩綢。就說,弄那么多,我媽吃得了嗎?
男人說,別看這么多,真真能吃進她嘴里的也就三分之一,其余的全都灑到圍兜上了。沒辦法,你媽現在吞咽功能也出現問題了。
兒子抬頭看男人,才五十多歲的人,頭發已白了一半。胡子也許早上刮過,但刮得匆忙而潦草。只是走了個過場,好多地方沒有刮凈,支棱在下巴上。身上的衣服雖然洗過,但皺皺巴巴,半邊衣領還窩在脖子上。兒子想伸手去給男人把那衣領伸直,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他彎下身子從地上攬了一把柴塞進灶洞里,一股黑煙從灶洞里撲了出來。
男人回過頭向門外看了一眼,今天的陽光真好,兒子的女朋友搬了只凳子,坐在一片陽光里,懷里抱了一堆零食,一點一點地往嘴里喂。她似乎忘記了剛才的驚嚇。花貓臥在她的腳邊,抬頭望著她,她趕緊把手里的面包掰了一塊去喂,花貓用鼻子嗅了嗅,擰過頭弓起身,竄進花壇里去了。男人養了好多花,女人喜歡花,那時,他們一起栽花,一起給花施肥澆水,一到春天,院子花香撲鼻,蝶飛蜂舞。可眼下,那些花草也像男人的日子一樣有些零亂。花養得再好又有誰欣賞呢。
現在的女孩子怎么都愛這么吃零食呢?也許是嫌棄男人做的飯不好吃或是不衛生。記得有一次,兒子也帶回個女孩,也是這樣,一到吃飯時間就打開零食咯吧咯吧地吃。等到吃飯時,只是象征性地夾兩筷子。那一次,男人也是提前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床上的被子和單子都是換了新的,那女孩竟然在網上偷偷訂好了酒店,說什么也不在家住。為這事還和兒子鬧了不少別扭,兩人最終分了手。女孩的嫌棄,男人心里有些不快,要是女人不病,不躺在床上,何至如此。女人喜歡干凈,人又勤快。屋子里總是打掃得清清亮亮的。
唉,現在的孩子生活條件好了,也是嬌養壞了。
男人想,當初,他們那有哪么多的講究。
那時候,男人和女人都在劇團上班。劇團常常要下鄉去演出。一個鄉接一個鄉,很受老百姓歡迎。有時候,一出去就是成月日子。那時候的人沒有現在嬌氣。每到一個地方,基本上都是睡學校的大教室。用幕布把教室一分為二隔開,團里的女人們睡里邊,男人們則睡外邊。沒有床,地上鋪一層麥草,麥草白天在太陽底下曬過,熱烘烘的還存留太陽的味道。被子往上一鋪倒也挺不錯。
一塊幕布,這邊睡著男人們,那邊睡著女人們,自然是讓人想入非非,自然是有好戲看。特別是挨著幕布兩邊,就成了炙手可熱的地段。隔著一塊幕布,女人們身上那淡淡的體香,那輕輕的鼻息聲讓人春心蕩漾,讓人心旌搖曳,讓人心生幻想。好像那邊是塊神秘的花園,引得男人們的心蜜蜂似的彈著翅膀要往那邊飛。當然,這也是塊是非之地,弄不好就會出事。為這事,劇團團長也是挺操心的。也費了不少心思。結了婚的男女顯然不合適,下鄉時間長,都是干柴烈火。反倒是沒結過婚的男女更讓人放心。排來排去,就定在了男人和女人兩個人身上。那時候,男人和女人還都是青瓜蛋子。男人老實,沒有多少花花腸子,平時和劇團的女演員說句話都會臉紅。女人呢,人長得漂亮,卻很單純。
再單純和老實的人,管得了醒著的心,卻是管不住睡著的胳膊腿的。睡夢中一個翻身,不是枝枝椏椏伸過去,就是藤藤蔓蔓繞過來。好像是章魚的腿。年輕人睡覺本來就是恣意的,他們需要舒展自己的身體。有時候,他們在睡夢中也需要張揚一下,放飛一下。這是由不得人的事。
有天晚上,女人半夜醒來,感覺有些異樣,睜開眼,她的腿上竟然多出了條腿,像枝出墻的紅杏,千嬌百媚似又不懷好意。轟地一聲,好像有一團火燒到了臉上。她停頓了幾秒,輕輕地把那條腿從她的腿上拿下來,再從幕布下送過去。一切都恢復原樣了,她的心還砰砰直跳。她側耳聽了聽,有輕輕的鼾聲從幕布那邊傳來。
好在那個時候,其他人也都還在睡夢里。這件事就成了一個人的秘密。
可那件事之后,女人一見到男人,心就砰砰直跳,好像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男人見了女人似乎和以前也有些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一時也說不清,特別是男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漂浮在一口深井上的霧氣,有些朦朦朧朧的感覺。再下鄉演出晚上睡覺時,女人就用兩塊磚將那中間隔開的幕布壓住。布雖然壓住了,可她的心思卻像長了翅膀,常常就飛到幕布那邊去。
直到男人和女人結婚后第二年夏天,有一次,他們去月河鄉演出,兩人坐在月河邊,女人看著男人浸在水里的腿,突然說起那件事,男人看著寬而平靜的河面,只是壞壞地笑。女人問,你壞笑什么?男人抓起一塊石片向河中撇去,那石片像只鳥,貼著水面濺起一串串浪花向河對岸飛去。
屋里的煙漸漸散去,一股牛奶的香味慢慢彌散開來。
男人把女人的飯做在鍋里后,就開始炒菜。
兒子伸手從盤子里抓起一塊臘肉送進嘴里,嚼了嚼,說,爸,沒想到你現在做飯的手藝長進這么大。
男人看著兒子,笑了笑說,你不能一開始就慣著呀,他向門外努了努嘴,老吃零食。啥零食也沒有飯有營養。
兒子說,她就那德性。
花壇里的貓大概是聞到了肉香,跑到灶房門口向里望了一眼,“喵”地叫了一聲,長長伸了個懶腰,一縱身跳上了鍋臺。
兒子說,爸,窗外那棵櫻桃樹呢?上次我回家,那櫻桃花都要開了,怎么就不見了,是你砍了嗎?你為什么要砍呢。
男人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手里的鍋鏟在鍋里弄出叮鈴咣啷一片響。
屋里又傳來女人的哭叫聲。那沒完沒了的哭叫聲,像一把鋸鈍,一下一下在兒子心上鋸著,讓兒子有種莫名的焦慮和恐懼,更讓他有些揪心。兒子有些不知所措,抬頭看了看男人,他希望男人能放下手中的鏟子,去屋里安頓一下女人,讓那哭聲停頓下來。可男人繼續炒菜,鏟子在鍋里碰得叮鈴咣啷一片響,好像壓根就沒聽見似的。
兒子轉過身,想去屋里看看,他有些不忍心。
男人說,別管她,讓她叫去,過一會兒就不叫了。
兒子心里有點怨恨男人,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病人呢?那么大的哭叫聲怎么就能充耳不聞呢,怎么就無動于衷呢。
兒子說,爸,我媽一定很難受。
男人說,你平時沒在家你不知道,她這是習慣性地叫,過一會就會叫一陣,從早到晚,天天如此。
兒子還想說點什么,還沒說出口。也許是女人叫累了,果然那叫聲就停了。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男人抬頭望了兒子一眼,好像是在說,我沒說假話吧。
男人其實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和兒子說說女人的后事。
比如,女人的壽衣壽鞋之類的東西是不是該著手準備了。選什么樣的花色,是請人手工縫制還是去壽衣店去買成品。墓地雖然看了,也沒最后確定,如此之類的事,還是早點準備的好。
女人剛開始得病時,男人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要是得別的什么病,或許還沒有這么讓人擔心和害怕。偏偏是腦梗。怎么就得了腦梗呢?看來女人真的是逃不脫命運的安排了。
腦梗是女人的家族病。這像是一個魔咒,他們家族誰也別想逃脫。
女人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是死于腦梗。
哥哥死時五十一歲,姐姐死時,只有四十九歲。
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這也成了女人的一塊心病。那時候,女人一聽身邊的人誰得了腦梗,就莫名地緊張和害怕。她甚至說,她寧肯得癌癥,也不愿意得腦梗。她說,如果她像她哥哥姐姐一樣,將來也是死于腦梗,對他們家族的后輩不知會帶來多大的壓力。
女人得腦梗那年,是四十七歲。
當時,一聽說是腦梗,男人的心里就咣當響了一聲。命運的喪鐘敲響了。
說實話,當時,男人還真有點想和命運抗爭抗爭的想法。他想打破這個魔咒。無論如何也得讓女人比她哥哥和姐姐在這個世上活得長一些,哪怕是一年呢。這六年,他四處求醫,哪怕是上當受騙,他也不放過任何機會。他盡心盡意地照看女人,不能不說有部分原因他是想與命運抗衡。當女人在床上躺過了她姐姐死時的年齡,又挺過了她哥哥死時的年齡時,男人有種說不出的激動。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
女人已出現過幾次危險了,而且相距的時間越來越短。這樣的發病頻率讓他很害怕。
一周之前所那個晚上,男人做了個夢,夢見女人站在后院的那棵櫻桃樹下。樹上的櫻桃還是青的,有風吹來,那一嘟嚕一嘟嚕的青櫻桃在樹葉間搖曳著。女人一縱身爬到了樹上,敏捷得像只猴子。她一點一點地扒開樹葉,似乎是在尋找什么,找了半天也沒找見,她有些失望地坐在樹杈上,伸手摘了一把青櫻桃塞進嘴里,她嚼動著嘴,那青色的果汁順著兩個嘴角往下淌。像是兩行淚那樣往下淌。
男人說,再過幾天櫻桃就紅了,怎么能吃沒有熟的櫻桃,你嘴咋這么饞呢?
女人說,等不了了,她要去看她哥哥姐姐去了。說著,女人伸手又摘了一把櫻桃塞進了嘴里。男人伸手想把女人拽下樹,或許再過十幾二十天,櫻桃就紅了。可等他伸出手時,樹上沒見了女人的蹤影。
五年前,也就是女人病后的第一年秋天,男人回鄉下老家去找老中醫抓草藥,在地里順手扯了棵櫻桃樹的苗子,回來后栽到了后院里。
女人喜歡吃櫻桃,每年春天,櫻桃上市時,她都要和男人回鄉下老家去吃櫻桃。老家的櫻桃樹是老品種,顆粒小,卻很飽滿,一粒一粒掛在樹上,像瑪瑙。他們就坐在樹枝椏上吃,那種感覺真是沒法形容。吃好了再摘一些回來分給鄰居們。
沒想到,那棵順手被他扯回來的櫻桃樹,幾年下來,恣意地生長,竟然長成了大樹,開始開花結果了。有兩股樹枝,只要打開窗戶,招搖的都能伸進屋里來。
男人知道,女人的世界現在就是這一扇窗了,就像一幅畫,里面畫著一棵櫻桃樹。這棵櫻桃樹就是女人的希望。
那是多么動人的一幅畫呀,櫻桃樹開花了,櫻桃樹的枝葉變綠了,櫻桃樹結果了。鳥飛來飛去,蜜蜂盈盈嗡嗡。可她呢,只能把那當成一幅畫,一幅能動的畫。
有一次,劇團又到鄉下去演出。他們在演出的村子發現了兩棵櫻桃樹。那時候,人很窮,可人窮樹不窮。到了季節,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那兩棵掛滿紅紅櫻桃的樹就格外的醒目。
女人看著那滿樹的紅櫻桃兩眼放光。要不是樹下有人看著,女人真能撲上去摘那櫻桃。
那時,劇團有規定,不管到哪里演出,任何人都不能動群眾的一針一線。如有違犯直接開除。
那天晚上,男人偷偷跑到女人身邊,說,想吃櫻桃不?
女人說,有人看著。
男人說他有辦法讓她吃上。
女人說,你有什么辦法?
男人說,你一會兒出去就偷偷守在那櫻桃對的旁邊。我已偵察好了,那戶人家有一只老母豬下了一窩豬崽子,我去豬圈里抱一只豬崽往他屋后山上跑,那人一定以為是狼把他豬崽子叼跑了,就要追。這不就把他引開了。
女人被男人這個有些浪漫的計劃吸引了。
可是,這個有趣的計劃并沒有實施,第二天一早,劇團因有緊急演出任務,提前離開了那個村子。
那天晚上,男人從夢中醒來,屋里一片安靜,有風,把窗外的櫻桃樹吹得嘩啦啦一片響。
然后,他聽見那只花貓在院子叫了一聲。
想到那個夢,男人心里有點害怕。女人真的要走了嗎?
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女人的臥室前聽了聽,屋里一片死寂。他從茶幾前摸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卻沒點著。他就那么靜靜地在那坐了一會兒,然后從嘴里撥下煙扔在茶幾上,這才走到門前,推開了門。
男人叫了一聲女人,伸手去摁墻壁上的開關。
床上的女人張著嘴,好像喉嚨卡了什么東西。面如死灰,似乎沒有了氣息。
她是去看她哥哥姐姐了嗎?
那一刻,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或許女人只是一口啖卡住了,還能救得過來。前兩次也是出現這種情況,男人最終把她搶救了過來。但這一次男人站在那里,雙腳好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他甚至連走上前去試試女人的鼻息的勇氣都沒有。也許這樣,過去就過去了,沒有痛苦,也不受罪。都解脫了。
這六年,他也是盡心盡力了。為了照顧女人,他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洗衣服,學會了料理家務。他甚至學會了炒股。他把手里的閑錢放了一點到股市,他不圖賺錢,他只是用這來消磨時間和轉移視線。幾支股票,都是幾手幾手地買,就像是他放在股市里的幾只雞,今天瘦了,明天肥了,一天的日子就過去了。可一到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孤寂裹挾著空虛,像潮水一樣向他襲來,讓他有點招架不住。他并不老,身體總有潮起潮落的時候。他只能忍著熬著。鄰居們這兩年在夸他的時候,更多的是同情。有人勸他,還是找個幫手吧,兒子又不在身邊,有個幫手洗洗涮涮,拖地做飯,日子就有了陽光雨露。有一次,一個鄰居竟然帶著一個女人到他家里來了。那個女人長得也算漂亮,男人出車禍死了,她也愿意幫男人一起來照看女人。可等女人看到那個女人時,她反應竟如此強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除了歇斯底里地哭叫,甚至還想將一口唾沫要吐到那個女人的臉上,雖然那口唾沫并沒有吐出去,更多的是吐在了自己身上,可那個女人最終還是走了,再也沒來過。
他太累了,那是一種從里到外的累。這樣的日子,沒得個頭,越走越黑,沒一點光明,也沒一點希望。女人如果這樣靜靜地走了,沒有人會說什么,也沒有人會對他產生質疑。
男人走到墻邊,輕輕摁了一下開關,屋子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那是一種漫無邊際的黑,黑得讓人找不到出口,黑得讓人無處可逃,黑得令人窒息。黑夜掩蓋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了。男人從屋子里退出來,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長長舒了口氣,好像要把心里的黑也一并吐出去似的。心里的黑吐出去,也許就亮堂了。他在門外坐了下來。
院子里有老鼠在跑動,吱吱地叫了幾聲。貓呢?那只貓這時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奇怪,只要院子里有老鼠時,總是沒見貓。
女人是貓嗎?真的走了,會不會想呢?
女人躺在床上,總歸還能聽見她的哭叫聲。一旦真的兩腳一伸走了,離開了他,這日子還是日子嗎。男人有些矛盾,有些糾結。有幾次,他差點就推開門要沖進屋去。可屋子里太黑了,黑得他邁不動腳。
透過窗戶,遠處城市的上空懸浮著暗紅色的光團,黑暗和光明糾結在一起涌動著,似乎誰也逼退不了誰。這座城經了白天的喧囂,終究還是累了,也進入了深眠。那隱隱傳來的汽車的轟鳴聲,倒像是它扯起的鼾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在睡夢中聽到了一聲哭叫,是女人的哭叫聲嗎?那叫聲穿過漫無邊際的黑暗似乎有些疲憊,有些虛弱,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男人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他竟然睡著了,他爬起身推開門沖到了女人床邊。
這一次,男人真真切切地聽見女人叫了一聲。男人彎下身緊緊地抱住女人,好像他一松手,女人就真的走了一樣。
哭了一會,男人感到心里突然輕松了,好像壓在他心里的那塊大石頭被搬走了。
吃完午飯,兒子幫著洗碗。男人將洗衣機搬到院子。今天的太陽真好。男人把女人床上換下來的床單被罩都塞進了洗衣機。他本想把女人也抱出來放在躺椅上也讓她曬曬太陽,看女孩坐在院子的太陽地里玩手機,就算了。
做完這一切,男人搬了只凳子坐在了院子里,兒子也搬了只凳子坐在院子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同時把目光落在了房頂上。之前,坐在這里能看見櫻桃樹的兩根枝椏像兩只手臂一樣舉在屋頂,現在,卻什么也看不見了,一只鳥飛過來找不見那枝椏,只好落在房頂上。
女孩戴著耳機手里捧著手機,大概是在看一個視頻,笑得咯咯咯的。
兒子說,要是櫻桃樹還在的話,樹上的櫻桃也快紅了。我回來時,見街上都有賣櫻桃的了。
男人說,想吃櫻桃了,上街去買一點吧。
那櫻桃樹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呢?你知道我媽是那么喜歡櫻桃。你為什么要把櫻桃樹給給弄沒了呢?
男人沒有說話,兒子的話聽起來好像沒什么,但心里還是有埋怨的。
櫻桃真的是快熟了,即使是拉著窗簾,那一股一股櫻桃的香味也從窗簾的縫隙中飄進來。那段時間,男人幾乎不敢拉開窗簾,女人一看見櫻桃樹就鬧個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那天,男人出門買菜回來,床上沒見了女人,窗簾也脫落在了地上。男人嚇了一跳,他叫了一聲女人的名字,沒有一點動靜,倒是窗外那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樹上的櫻桃已開始變黃了,一粒一粒晶瑩剔透。男人走過去拾起地上的窗簾,卻發現女人被裹在窗簾下面睡著了。男人把女人抱上床,趕緊掛上了窗簾。
那天下午,男人去鄰居那借了一把電鋸,他在櫻桃樹下站了好久。樹頂上的櫻桃或許是能曬上太陽的緣故,已開始紅了,紅得鮮艷欲滴。再過幾天,那紅就會把整個樹燃燒起來。
男人伸手想摘幾粒櫻桃,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他狠了狠心,開動了電鋸。上午的一幕讓他有些后怕,讓他心有余悸。
女人又開始哭鬧了。
男人坐在那里沒動。男人真的覺得有點累了,他只想坐在這里好好歇一下。
兒子起身跑回屋里,女人看見兒子,哭鬧聲更大了。兒子說,媽,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女人突然抓起床上的電視遙控器擲向了兒子,嘴里哇哇地叫了起來不讓兒子靠近。兒子嚇了一跳,卻又有點手足無助,他不知女人為什么會對他這樣。他說,媽,我是你的兒子。女人又抓起了一只藥瓶擲向了他。那只藥瓶在地上跳了兩下,男人進屋時,那只藥瓶呼呼隆隆正好滾到他的腳邊。他彎下身撿起那只藥瓶走到床邊,他掀起女人身上的被子輕輕把手伸了進去,女人的哭叫聲這才停了下來。
男人彎著腰時,身體松弛而疲憊。像一張年久失修的弓。
兒子突然有些心痛父親了,面對這樣一個不講理的病人,他一天天是怎么熬過來的。
晚飯后,男人對兒子說,他想出去辦點事,讓兒子照看一下女人。
兒子說,是出去喝酒嗎?
男人笑了笑。
兒子說,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也解放解放,見見你的那些老朋友,找他們一塊喝幾杯去,但別喝多了。
兒子知道,父親原來有一幫酒友,母親沒得病之前,他總是隔三差五地去和那幫朋友喝幾杯。父親曾經也是江湖中的人。那時候,劇團不景氣,工資發不出,剛開始,父親和劇團人一起弄了個龜茲隊,整個麻城,無論城里還是鄉下,只要死了人,他們就去給人吹龜茲。那時候,母親也跟著父親一起,麻城那些死去的人,在他們吹吹打打中走得很熱鬧。后來,龜茲隊多了,生意不行了,父親又和朋友去省城蒸饅頭賣,后來又去跑運輸,再后來還去山西開過煤礦。雖然每一樣事都不太成功,但這個家不缺吃不缺穿,日子總算還能過得去。
自從母親得病后,父親幾乎就沒有時間再出去和他那幫老朋友喝酒。母親的病給父親畫地為牢,讓他徹底困在了家里。只有他每次回家了父親才有機會出去。
男人看了兒子一眼,心想,兒子真的大了,懂事了。
男人起身回屋換了一身干凈點的衣服,還把那花白的頭發用梳子梳了梳。他有些不放心兒子,女人病了后,都是他一個人照看。他擔心兒子照看不好。他把女人要吃的藥也都找出來,一粒一粒地數了,用紙包好,放在床頭柜上。
兒子說,爸,有我呢,你放心去吧。
男人走出院子時,回頭朝院子看了看,兒子提了只桶正站在院子的水龍頭前接水,水流進桶里時發出隆隆的一片聲響。
那個黃昏,男人就這樣走出了院子。街道兩旁的街燈已亮起來了。不遠處的小超市門口擺著一張小方凳,幾個人圍著打撲克牌,還有一些人立在四周圍觀,吵吵嚷嚷的。男人站在那里伸著頭看了一會兒,又往前走去。再往前,是個小飯館,是賣刀削面的,幾張桌子擺在了門口,幾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擺著幾盤涼菜,幾只一次性杯子里面倒滿了啤酒,有一只杯子上面的堆著一堆啤酒泡沫,仿佛杯子上開出的一朵白花。男人從桌邊走過的一瞬間,神情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也坐在那桌邊似的。
小飯館的旁邊是個小買部,男人走進小買部,買了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又走上了街道。
男人手里拿著酒瓶一邊走一邊喝,他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他覺得在麻城他的那些朋友們已一個個失去,他現在除了女人,再也沒有朋友了。他漫無目的地一邊喝著酒一邊往前走著。
后來,他就走到了一個花壇前,那里有一只長椅,他走過去在那里坐了下來。花壇的花開得正熱鬧。男人坐在長椅上,坐在了一片花叢中。面前的街道上,車一輛挨著一輛車開過去,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有一陣,街道上的車忽然就少了,就能看見街對面。對面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一個老人坐在馬路牙子上,面前擺著一只竹籠,竹籠里是紅紅的櫻桃。男人想站起身,他想穿過眼前的馬路,卻怎么也站不起身。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對著對面的街道唱道:
櫻桃好吃樹難栽
有了那些心思
哥哥呀,我口難開
山溝溝 山洼洼 金針針菜
單為眊你哥哥呀
磨爛我一雙鞋
那天晚上,當兒子在花壇里找到男人時,他正對著空曠街道上唱著那首《櫻桃好吃樹難栽》,男人的聲音有點滄桑。那時,正好有一輛車從街道開過,男人高高地舉起手里的酒瓶,對著那輛車喊道:
朋友,干杯!
(原載《安徽文學》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