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生長在秦地的樹 穆濤印象
文 | 高亞平
記不清是誰說的,人之相遇相知亦有時焉。譬如茫茫天宇中的兩顆星星,大多數情況下,不得相見。即使偶爾見到了,也會擦肩而過。但也有例外,見到了,且撞出了火花,此后便不可分離。我和穆濤兄的交往,應該算是后者吧。屈指算起來,差一年,我們倆認識就三十年了。而人的一生,又有幾個三十年呢。
是1993年的秋天吧,我去市文聯找朋友閑諞,不期遇到了剛從河北石家莊調到西安市文聯美文雜志社工作的穆濤。那時,市文聯還沒有搬遷到北郊,還在大蓮花池街蓮湖巷辦公。蓮湖巷的東南西面全是鱗次櫛比的民居,民居皆為青堂瓦舍,鮮有高樓大廈。而它的北面一墻之隔,則是著名的蓮湖公園。蓮湖公園和興慶公園、革命公園鼎足而立,號稱西安市三大名園。它的歷史比興慶公園還悠久,系明代朱元璋次子朱樉借其高低不平地勢,引通濟渠水建造而成,是王府花園。1916年辟為蓮湖公園,距今已有百余年歷史。園中樹木蓊郁,且有大面積湖水。湖水里可蕩舟,湖邊則廣植蓮藕。夏日,湖水蕩漾,蓮葉田田,荷花綻放,香飄數里,鬧中有靜,靜中有幽,很是惹人喜愛。我那時在西安的一家報社工作,報社距蓮湖巷不遠,也就兩站路,騎自行車,十分鐘即到。因有朋友在那里,便時常過去玩。蓮花公園也是常去的地方之一。我和穆濤就是在蓮湖巷相識的。說起我和他的初識,還頗為有趣。文聯是個清閑單位,在此工作的人,大多好讀書,好酒茶,好閑談,好下棋,好打牌。我和穆濤兄就是在牌桌上認識的。那天的牌局,好像是詩人關雎組織的。穆濤兄那次是大勝,以致多年后,每每提及此事,他還津津樂道,得意不已,嘴角掛出一絲壞笑。是笑我們牌技不精,還是別的什么,不得而知。那天打完牌后,已是黃昏時分,關雎先生就住在市文聯,家中有飯。另一位有事先走,我倆則去了蓮湖公園東門旁邊的一家小飯館喝酒。穆濤那時三十歲,我剛二十九歲,正是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的年齡,幾杯老酒下肚,彼此之間瞬間就拆除了柵欄,成了朋友,有了相見恨晚之意。小酌間得知,穆濤是賈平凹先生為了辦美文雜志,特意從河北長城雜志社“挖”過來的,不覺就對他起了敬意,心里暗想,這么年輕,即被賈先生相中,那該是多么厲害的角色呀。事實上,穆濤那時已在文壇上小有名氣,不但有散文集行世,還在很多大刊上,發表了很多散文、小說,且很會編雜志。不過,這些都是我后來從別的朋友口中獲悉的。那晚我們都喝多了,腳下有些發飄。他回了市文聯,我則騎著自行車回了小北門外的家。自此,我們就相識了,來往上了。
穆濤兄給我最初的印象是儒雅,是謙謙君子,有書卷氣。是豪放,是赳赳豪客,有俠義氣。這看似矛盾,實則并不矛盾。在他的身上,是一種有機的統一。穆濤兄好讀書,好屬文,且又是文學編輯,長期浸淫文字中,其身上自然郁郁乎文哉,有一種書卷氣。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種靜穆和睿智。尤其在閑談中,妙語連珠,時有高論發出,語驚四座。而在飲酒和急朋友之義上,則有古游俠之風,是擊筑高歌,是萬難不辭。這也難怪,穆濤是河北人,河北古屬燕趙之地,燕趙自古多慷慨之士。而要我說呢,穆濤則更像一棵樹,是自愿的由燕趙之地遷徙到秦川大地的一棵樹。而遷徙來時,已是玉樹臨風,枝葉繁茂,樹高于屋了。“種來松樹高于屋,吟到梅花瘦似詩。”說的大約就是穆濤彼時的狀態吧。不過,穆濤是自己把他這棵樹,由河北重新種到秦地來的。而且種下后,就再沒有挪窩,一長就是數十年。且還會繼續生長下去,直到根深葉茂,樹冠遏云。
說到穆濤的愛好,我以為,他的第一愛好應是讀書。這也許是很多作家的一個共同愛好吧。穆濤這半輩子究竟讀過多少書呢,我說不清楚,大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從他平日的言談和作文中,或許能窺到一二,這就是廣博。我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喜歡看書,但和穆濤一比,簡直不值一提。我不但沒有他涉獵的多,涉獵的雜,而且還沒有他專。因為這么多年和穆濤兄相處一直甚洽的緣故,我時常去他的辦公室和家里,辦公室自不待說,家里的書架則高及樓頂,書桌上、沙發上則到處堆放著書籍,簡直可稱為書肆。我曾著意瀏覽過他的藏書,發現中外著作多有,中國的文史經哲尤多,而最多的則是古典文學類的作品,尤其是先秦兩漢的著作,可稱為繁富。我喜歡孫犁先生的作品,對他的文章是一讀再讀,尤喜讀他的《書衣文錄》。我時常驚訝于孫犁讀書的博雜,許多我聞所未聞的書,他都讀過,且寫有很好的讀書筆記。我常奢望著,穆濤哪天也能把他的藏書,把他讀過的書寫一寫呢。若寫出來了,那一定是一本很有趣的書。
穆濤的另一個愛好,自然是屬文了。我一直以為,一個好的文學編輯,也應該是一位好的作家。原因呢,無他,天天接觸文字,耳濡目染,技癢難熬,肯定會一試身手的。這一試,也許一位優秀的作家就橫空出世了。放眼目下的中國文壇,好多著名的作家,他們的職業不都是編輯么。當然,也有編而不作的,一如孔夫子之述而不作,但這是少數。我喜歡讀穆濤的文章,他的文字機敏、睿智、敦厚,且不失幽默。尤其是他的隨筆,這一特點更加的突出。我曾讀過他的《放心集》《俯仰由他》,這是他早期的兩本隨筆集,行文之流暢,看問題之透徹,讓我驚異,亦令我害怕,也就三十歲左右的年齡,竟能寫出如此老辣的文字,且對世事洞悉的那么明白,莫不是靈狐轉世么。譬如,他寫《向方英文同志學習》一文,單論題目,就令人耳目一新。而文字更是親切中透出風趣,將作家方英文寫得活靈活現。文末卻蕩開一筆,即向方英文同志學習可以,但若學壞了,他可不負責任。不由讓人莞爾。朋友間的那種莫逆,讓人神往。
在平日的交往中,穆濤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就是一個編輯。”他把自己放的很低。我知道他是自謙。其實,他內心里比誰都明白,他也是一位好作家。他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單從他近十年在文學上取得的成就,即可證明我言之不虛。他的散文集《先前的風氣》,2014年斬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即可很好地證明他的創作實力。事實上,他在獲魯獎之前,已獲得了很多榮譽,諸如陜西省雙五文學獎、郭沫若散文獎、炎黃文學獎、冰心散文獎,2014年度中國好書獎等。這單是從文學創作上說的,若從專業和工作上來說,他還是陜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陜西省“四個一批”人才,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西安市委、市政府授予的首屆“西安之星”獲得者。這些榮譽,隨便拎出那一個,都是響當當的。足見穆濤兄平日工作努力的程度。
穆濤兄近幾年在編刊之余,多有著述,且偏于研究和歷史文化散文的寫作,這也許和他的另一個身份有關。穆濤現在除了是《美文》常務副主編外,還是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導,要教書育人。而要當博導,沒有學術專著咋成?這便促使他在先秦兩漢文化研究上下功夫,尤其對《左傳》《春秋繁露》《淮南子》《史記》《漢書》《后漢書》的研究上,卓有建樹,這從他的一系列文化散文《主氣與客氣》《漢代的一國兩制》《在漢代,文學意味著什么》《酷吏的隱患》,以及專著《班固年譜》中,即可窺見一斑。他的這些文章也和其他作家的文化散文不同,而是更重視史料,更重視考證,披沙揀金,力圖從史料的研究中,得出新觀點,有所新發現,這便很難得。穆濤在研究上所下的功夫是驚人的,有時簡直讓我瞠目。我和他閑聊時,他甚至能一個不拉說出秦代所設三十六郡的郡名;漢代有多少皇帝,每一位皇帝所用的年號,在位的時間等,且毫厘不差,這不能不令我嘆服。
我是喜酒的,穆濤兄也是喜酒的,源于這一共同的愛好,我倆無事時,常喜歡湊到一塊小酌。說是小酌,其實每次都是放開大喝,不喝到暈乎,不算結束。在酒場上,穆濤兄起初還是斯文的,矜持的,待到三杯酒下肚后,躲藏在近視鏡片后的一對瞇瞇眼,立馬放光,臉色也漸漸活泛起來,似乎是換了一個人一般,瞬間化身為李太白。說話間,他已給在座的每位朋友敬過一輪酒了。這還只是開始,待到酒宴中場,酒至半酣,逸興遄飛時,穆濤兄往往會端起一分酒器酒,和善飲的好友,來一個“令狐沖”。那種豪氣,盡顯出燕趙之士的慷慨風流。我常常驚嘆于穆濤兄的好酒量,他喝過三兩,似乎已有了幾分醉意,但一路喝下去,喝至七八兩,好像還是那個樣子,從未見過他像廬陵太守那樣,“頹然乎其間”過。這么些年,我和穆濤究竟喝過多少次酒,已經記不清了。我們先后在江邊喝過,在湖邊喝過,在山中喝過,在酒店喝過,在街邊小攤喝過,在他家中喝過……酒像滴滴甘露,浸潤著我們少年的心,中年的心,以及逐漸向老的心,加固著我們之間的兄弟情誼。2017年深秋,正是紅葉滿秦嶺的時候,《美文》組織了一次知名作家秦嶺行采風活動,我記著有柳建偉、周曉楓、榮榮、吳克敬、汪惠仁、姜念光、楊海蒂、耿翔、胡宗鋒等作家參加,我也有幸應邀參加。那次真是走了一路,喝了一路。最讓我難忘的是在紫陽縣蒿坪鎮,晚上已經隨大家喝過一場酒后,穆濤兄似乎還不盡興,又叫上胡宗鋒、羅賓、王瀟然和我,乘著夜色,摸到鎮上的一家小酒館,開喝上了。菜很簡單,無非是燒烤和幾樣涼菜,重要的是在喝酒閑扯。那晚喝到十點許,突降大雨。我們均沒有帶傘,只好聽著窗外不息的豪雨聲,開懷暢飲。這場酒一直喝到次日兩點多才興盡,相扶著離開。
人生如寄,倏忽間,我們都已年過知命,有了南山之志。穆濤兄也如一條奔涌的河流,忽然化而為湖為潭,安靜了下來。目下的穆濤,除了讀書喝茶外,多蝸居家中,潛心著述。前不久去他家閑聊,見他的書桌上,一片狼藉,顯見他在努力屬文。果不其然,他拿出了一部新寫的書稿《中國歷史的體溫》,皇皇三十萬言,讓我翻看。他則忙著下廚去做菜。穆濤兄和汪曾祺先生一樣,既是一位地道的吃貨,還是一把做菜的好手。我曾多次品嘗過他燒的菜,什么燒牛肉、清燉羊肉、燒蘑菇、醬炒雞蛋等,皆可入得食單。一次去他家,他竟害嘴饞,自己下廚烙餅,可見他做飯的興致有多高。
“讀書寫字種花草,聽雨觀云品酒茶。”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境界。我也希望穆濤兄能卸下冗務,多一些這樣的閑心。我更希望穆濤這棵生長在秦地的大樹,能夠深植大地,枝繁葉茂,樹高于云。
高亞平,1964年生,陜西長安人,現為西安晚報文化副刊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1984年開始寫作,已發表散文、小說、詩歌200余萬字,作品散見于《散文》《美文》《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延河》《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揚子江詩刊》《當代小說》《紅豆》《安徽文學》《湖南文學》《讀者》《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百余種報刊,已出版長篇小說《南山》,散文集《長安物語》《愛的四季》《靜對落花》《歲月深處》《誰識無弦琴》《時光背影》《草木之間》和長篇紀實《鷹眼》。曾獲首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散文獎、第二屆絲路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
原標題:《品讀 | 賈平凹:三說穆濤 / 高亞平:一棵生長在秦地的樹——穆濤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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