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說 穆 濤
文 | 賈平凹
一次出行
我在《美文》雜志當主編,副主編是從河北石家莊調來的穆濤,他是個蠻有智慧又有一肚子謔趣的人。一天,我們驅車到外縣去,經過秦嶺北麓,他發感慨:你們陜西人謙虛,這么大的山竟不稱山,叫個嶺。我知道他又要“作賤”陜西了,就說:說謙虛那比不上你們河北,那么大個省會不稱城,叫個莊!車到一個山彎,忽然公路上奔跑著一只野兔,車一鳴喇叭,它就竄向路右邊的半崖上,雙耳翹起,小腦袋左右扭動,又跑下公路,竟在車前疾奔。車一加速,又一轉身竄到左邊的坡下,沒想到跌了跟斗,一疙瘩毛肉滾將下去。穆濤就笑著野兔的機警和躁急,卻也就說到老虎,說,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沒這份機警的,它總是慵懶地臥在那里,似乎在打盹,可一旦獵物出現,它一下子就捕獲了,然后又臥在那里安安靜靜地什么也不理會。老虎強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說狡兔三窟,是兔子弱小,那種狡猾不是性格本身,是生活逼出來的。家兔多可愛,機靈又憨憨的。我說穆濤你說得好,我回去給你畫張虎。穆濤說:這可是你主動說的,你是君子!我說我當然是君子。穆濤就快樂了,話也多得很,全說老虎的王者之氣,最后說道:你瞧瞧這漢語,詞下得多準,給虎之前就加一個“老”字!我說:是嗎,鼠之前也加一個“老”字哩。
從外縣返回,我真的畫了一張虎,畫好了卻舍不得再給穆濤。穆濤罵我畫虎者有鼠氣,我說,正因為有鼠氣才把虎畫留下要補虎氣啊。
一本書
因為喜歡了穆濤的文,也就喜歡了穆濤的人。人是小眼睛的,看著就生急,話又慢,仿佛在肚里醞釀了又醞釀,一點點地滴灑。
穆濤就占了個從容。
時下的國人依然浮躁著,但浮躁的文章人已經厭了。超越激憤,面對了永恒和沒有永恒的局面,許多弄文的人忽然覺得從容就好,于是就從容,要么去寫了雞零狗碎的東西,要么如那些也要從容的書法家一樣,偏把字寫得松歪丑懶,其實一派造作。做人和做文,不是要從容就能從容的,它需要一種定力,定力又來自大的境界。穆濤的文有點像黃賓虹的畫,以世界的角度來審視和重鑄民族的傳統,又借傳統的伸展或轉移來確立自身的價值。
我并不太知道穆濤的出身和經歷——鬼知道他來自仙界還是魔方——難以了解到如此從容的原因,但在研讀了他許多文章后,發現他的從容呈現出了他的一種文氣和智慧。人是有聰明和智慧之分的。聰明的人到處都有,但聰明常常害人,要淪落到一個“小”字里邊去;智慧卻是難得,有智慧的人,特有一種藝術的感覺,平凡的事物里他會覺悟出非凡,話有三說,他巧說得有態有度,該肥就肥,該瘦就瘦,如美婦人。
文壇如社會一樣,好人和壞人到處在平均分配著,尤其在當今,天才和小丑常常無法分清,閑人多多,投機者充斥,穆濤可惜沒混出個著名來,他實在是寫得太少。靜觀穆濤,他似乎并不與人爭一時短長,多于思考,依賴體證,博覽群書,廣泛吸收,他的心態十分健康。現在很年輕的一批作家,比以前的作家老熟得多,這使我又敬又畏。我知道穆濤會有好作品出來的,卻沒想到出品的竟是長長的《原罪》,讀著這本書,想他眼小言慢,善于蓄力,就體會到了一句古語:口銳者天鈍之,目空者鬼降之。
穆濤從石家莊到西安,我們從作者與編輯的關系過渡到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開始了行立坐臥都很適意的生活。有茶清待客,無事亂翻書。人是有氣味的,或許我們氣味相投。
這么長的一部作品說了這么短一個序,如一個胖子頭上的小帽,這帽子可以摘下不戴,權當是一本大戲,開場前的幾點鑼鼓。
一次獲獎
穆濤獲魯迅文學獎確實是西安市文聯的一件喜事、大事,是西安市的喜事、大事,當然也是咱們省上的喜事、大事。報社記者采訪時我說,穆濤獲獎的意義,不僅僅是《先前的風氣》這一本書,當然首先是這一本書;而且通過這一次獲獎傳達了兩個信息,一個是這本書本身就寫得好,再一個對《美文》來講也是很好的,是對《美文》對于當今的散文長期以來做了導向的一種褒獎。魯迅文學獎評出來以后網上也有非議,這些非議都不涉及穆濤。穆濤獲獎了,我覺得是實至名歸。
《先前的風氣》里面大多文章以前在刊物上都發表過。這一本書說散文也是散文,說雜文也是雜文,在我心目中,它是散文的一種,從我個人來講,我欣賞這一種。就拿現在對散文雜文的界定來講,可以說是散文也是雜文,就是雜說的這一類文章。穆濤的這些文章里有他的觀念,有他的智慧,同時也有對具體問題的思考。一般人認為穆濤是個編輯,除了是一個編輯,他同時也是一個特別優秀的作家。
最初把穆濤從河北挖過來,完全是看上他的寫作才能,覺得這個人文章寫得好,就把這個人挖過來了,《美文》創刊的前幾期上都有他的散文。組建《美文》編輯部的時候,編輯部的人都是以這種方式挖來的,都是看寫得好才挖過來的,只是挖穆濤的時候費的周折比較大,是從外省挖過來的。如果不挖來,這些人在國內早就成了有名的作家了。當然來了以后主要的任務是當編輯,但同時也在寫東西,當年的《美文》編輯部就是一撥作家組成的。穆濤之所以后來能當執行主編,是摯愛編輯工作。嚴格講他寫的文學作品并不多,但他對作品的鑒賞能力,還有組織能力,我覺得是很杰出、很出眾的,再加上他的文學趣味、鑒賞能力以及編輯方面的能力,說是執行主編,實際上這些年比主編還主編,他老給主編派活呢。穆濤是主編,我是封面上的主編。
文壇這些年,比如說小說界,革命成分特別多。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你兩三年再不發表東西,再不寫東西,人家就把你忘了。散文界常有有名的散文家,但很少有知道代表作的,幾十年前有名,幾十年后仍有名,這是散文界的革命成分少。當時《美文》提出“大散文”,就是想在散文界革命。提出來的時候眾說紛紜,意見不同,但是幾十年過去以后基本上統一了,而且到處都在用這個理念。
穆濤這一本《先前的風氣》,大多數文章是圍繞著編《美文》來談的,是面對著全國散文界來發言的,他的出發點基本是這樣的。就我了解也不是他為出一本書才寫這些文章,是以工作出發來寫的,圍繞著散文創作的一些具體問題,以及怎么編好《美文》,以實用的東西來寫的文章。
散文實際上是一種實用性的東西,有實用性才能寫得更好。但文章里面又確實有他的觀點、知識、才華。現在散文那么多,但穆濤的作品今天看有意思,明天看有意思,后天看還會有意思。散文有個傳統,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包括老子、孔子,包括后來佛教方面的經典都是用短東西說出來的,這些東西特別有意思。一直到后面明清時候的那些散文,歸有光、張岱、錢謙益這一批人寫的文章,都是談天說地。一直到現在的錢鍾書、張中行、董橋,這些人也是善于寫短文這種雜說體。
我覺得雜說是境界最高的,只不過我剛才提到的那些人到晚年的時候寫的文章都是談天說地,但是里面充滿了智慧,不是抒情性的。當然穆濤這一本書,也不能和歷史上那些人相比,但是穆濤寫的文章不是談天說地,里面也有談天說地,說人生,但他更多地限制在文史上,在目前的文壇上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但這個已經夠了,在現在這個年代,在現在這個散文界,我覺得已經夠了,而且出這么一個人是不容易的。
可能有人對穆濤還有意見,我覺得這個人個性確實強,但是確實有才。從愛護人才這方面我再說一點,要放開叫他弄,因為聽話的人一時好,長遠下去其實對用的人來說是不好的。穆濤獲獎以后,我跟他講,獲不獲獎對穆濤都無所謂,散文界都知道穆濤有才,有水平,文章寫得好。獲獎這件事對于他如同是同居多年的對象,五十多歲了,補辦了個結婚證。
賈平凹,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浮躁》《廢都》《秦腔》等十八部,曾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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