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年喜
一
五天前騎摩托車回老家,在經(jīng)過母親現(xiàn)在住的房子時,她遠遠地看到了我,雖然眼力很差了,還是看清了我的頭發(fā),說了句:頭發(fā)咋又白了。她的孩子中,我是頭發(fā)最白的一個。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很多生活是看不見的,只有頭發(fā)永遠明擺在頭頂,隱無可隱。
摩托車是這些年我與老家來往聯(lián)系的重要工具,到今天,已經(jīng)騎壞了兩輛。我騎在摩托車上,想停下來,又沒有停,隨口回了句:正常的。母親不會看見的是,這一刻我的脖子幾乎僵死,它像一根徹底朽腐的木棍,隨時會咔嚓一聲折斷。
我現(xiàn)在騎的是一輛網(wǎng)上淘來的鈴木王125,是2004年生產(chǎn)的,距今十六年了,早過了報廢期。之所以淘來,是因為高品質(zhì)的它能縮短兩地間的騎乘時間,原來的錢江125要騎三個小時才能完成七十公里行程,現(xiàn)在這輛可以提前一小時,將長痛化為短痛。
今天早上,岳父打來電話,問我寫了沒寫。他說的是低保申請。岳父因為肺阻塞已經(jīng)兩年沒有躺下睡覺了。他從年輕到老年都是一個有尊嚴的人,這種品質(zhì)在他相類的人里少之又少。
我說我盡快寫,他說了句“謝謝”。病痛可以讓人像摘下身上某個器官一樣摘下尊嚴,到了今天,我能深深懂得這種無奈。這一刻我特別慚愧和羞愧。
前幾天刷視頻,刷到一條內(nèi)容,有兩個人是好朋友,一個騎三輪車拉客掙生活,一個練書法。練書法的窮得沒地方住、沒飯吃,他的字已經(jīng)寫得非常好了。騎三輪的把朋友把他接到自己家,一個照常騎三輪,一個安靜練書法。到了八月十五,騎三輪的去買了二十元錢的豬頭肉,這是他一天的收入。
那天他肚子不好,從廁所出來,桌上的豬頭肉只剩下了三四片。那一刻他突然淚奔,朋友問怎么了,他什么也沒說。多年后的今天,他說那一陣是他一輩子最慚愧的一刻,他慚愧于從來只按照自己的生活標準,從來沒想到過應該去買一次肉。今天,我的慚愧與他的,如此相異,又如此相同。
天異常冷,冷得超過了往年的同期,我打開電火盆,又打開了平板電腦。今年特別忙碌,又特別無效,忙碌的是內(nèi)心,無效的是文字,到今天,欠下了一大堆文字債。十平方米的房間一會兒就變得灼熱起來,嗓子干疼,我把窗子打開了一半,一陣風灌進來,止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池塘,塘底扎滿了蘆根,風無力地把蘆葦拔起,它驚動了蘆根下的沙泥了。
街上真干凈,天空一碧如洗。這個小區(qū)據(jù)說是小縣城最大的移民小區(qū),入住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人們或出去打工,或在鄉(xiāng)下,街道顯得清冷。
這是大部分移民城填的普遍情景。在早餐店,我要一碗胡辣湯和四個包子。食客們出出進進,急急匆匆,快過年了,沒有一個閑人。湯很有味道,包子也沒有偷工減料。感謝來自周口的河南夫妻,為小城人提供了如此廉價的吃食。
二
雖然是鄰縣,雖然也有昔日同行的朋友,我還是第一次到鎮(zhèn)安。
這是今年以來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場秋雨,從 9 月中旬開始,稀里嘩啦下了近一個月了。這里是真正的秦嶺腹地,山是這里的主宰。按地理劃分,屬長江流域。山上的秋霧像一張?zhí)鹤樱瑥纳巾斠恢泵上聛恚搅松侥_,“毯子”的邊緣變得毛刺刺的。刺縫間,是一些村莊,村莊里有雞鳴狗叫。
9 月,我入職了北京大愛清塵公益積金會。作為昔日同行,作為同病相憐者,也作為工作之需,我來看望一些人。冬天還早,但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有些地方秋冬是涇渭分明的,有些地方秋冬是含混的,彼此交錯,比如海拔一千五百米的界河村。一些人早早地穿上了棉衣,一些人家燒起了柴火爐子。
家家屋檐下碼著高高的柴火堆子,它們尺許長,粗粗細細,新新舊舊,人們要用它度過漫長的冬天。這種柴火堆從天山一直鋪到東北,占領了中國北方農(nóng)家的屋檐,在生活和歲月煙塵里上演著重要內(nèi)容。
第一家,是周農(nóng)明家,他是一位機械師傅。
周師傅上金礦那年已經(jīng)三十五了,在苦寒的山鄉(xiāng),三十五已經(jīng)不年輕,但他開過十年面粉加工坊,對柴油機特別懂,工頭死活把他拽去了。那時候,礦山很多開空氣壓縮機的師傅都是開拖拉機、面粉坊起步的。周師傅開的第一臺空壓機匹配的是六十匹馬力的四缸柴油機,比起他曾開過十年的小馬力,這是真正的巨無霸。
第一年,從開工到年終,他始終沒有回過家。工程終年不息,機器也必須二十四小時轉(zhuǎn)動。機器旁有一架小床鋪,周師傅日夜守在這里。機器噴出的濃煙,充滿了整個小屋子,把他熏成了包公。
每頓飯菜由廚房送過來,每次抓起饅頭,上面都會留下黑黑的指痕,又被他吃下去。此后許多年里,隨著大大小小的工隊,周師傅走遍了北方。有時候在洞外開,有時候在洞內(nèi)開。他說在甘蒙交界的馬鬃山,在洞內(nèi)待過三年。
周師傅們是我無限熟悉的群體,工作上,我們曾經(jīng)有過十六年交集。我與周師傅,或許見過,或許曾交肩而錯,彼此早已相熟到骨頭,兩個多小時里,我們心有靈犀,有太多的話,太多的回憶。他現(xiàn)在是塵肺病三期,我知道,這個病沒有四期。
過了河,是一段上坡。雨暫時停下來了,看得出來,過一陣子它還會返身回來,因為霧還在,且濃得扯不爛。我沒有記住這位患者的名字,后來我盡力回憶,好像姓戴,這是一個不多見的姓氏。他接近一米九,雖然憔悴,依然高大。他是我的同行,一位爆破工。
他家房頂上有兩片玻璃明瓦,一米見方。這在北方農(nóng)家,我第一次見到。天光從瓦上打下來,放大、變幻,鋪滿了整個客廳,讓空間變得明亮了許多。他坐在一張小木椅上,鼻孔上插著氧氣管,天光讓他的臉色更加慘白。小型的制氧機在身后發(fā)出吱吱聲。
他說他已經(jīng)一年沒有出過大門了,他想曬一曬太陽。他的愛人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碗水,準備給制氧機加水。按要求,制氧機只能加純凈水或礦泉水才有效果。她說,礦泉水一瓶只能用兩天,要一塊多錢。
領路的小沈說,界河村現(xiàn)在有一百二十多個塵肺病人,三年前有一百五十人,三年里走了三十人。他也是塵肺三期,有一張娃娃臉。
從鎮(zhèn)安回商洛的大巴上,乘客不多,我一個人占了兩個位子,索性就半躺下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累。一路上,窗外秦嶺如染,我沒有力氣抬頭。我想過無數(shù)事情,有些事情一閃而逝,有些事情慢鏡頭一樣不斷回放,我努力驅(qū)趕它,但沒有用。
我給愛人打電話,她說,你經(jīng)歷了太多,希望你不要再看到太多,看到的,有時候比經(jīng)歷的還要人命。
在商洛客運站,我一陣小跑,終于趕上最后一趟回家的車。
三
3月、4月、5月,異常漫長,長得像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我出出進進,忙忙碌碌,似乎做了很多事兒,其實什么也沒做。其間受邀到南京和桂林做過兩場詩歌分享活動,它讓我知道今天依然有那么多人熱愛著詩歌,而我,似乎離詩歌越來越遠了。
到了7月,我做了個長長的計劃,我說的是農(nóng)歷。很多年前,就有一個念想,去看看風陵渡,看看黃河,看看橫跨陜晉的鋼鐵大橋和兩岸人煙。
不僅是我個人青年以及中年里曾無數(shù)次從這兒北上,而且更重要的是,無數(shù)的青春從這里出發(fā),又在這里消失,他們的命運在此被一條河攔腰斬斷。風陵渡以及浩蕩的河風充當了太多的見證者。
我設計了兩套方案,一個方案是騎摩托車,這樣方便自由;另一個是坐大巴,丹鳳客運站有發(fā)永濟的大巴,打風陵渡經(jīng)過,好處是省力。對于前者,考慮得異常周詳:可以黃昏出發(fā),從家到黃龍鎮(zhèn)路段可以晚上騎行,天亮正好進入渭南,而茫茫渭塬,小小摩托車將如魚入海,自由和安全都屬于自己了。
我想到了頸椎的承受能力,設計出了回程中可以戴著頸托,2015年從交大醫(yī)院帶回來的頸托還在。
對于地理,對于地理上的煙火風物,它的前生后世,我有超于常人的興趣,這奇怪的愛好自哪里來,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癡迷。我到過數(shù)不清的荒川與邊野,無數(shù)汗水灑在隆隆炮聲里,而目光與心事卻落在了漠漠人煙與無邊風物里。人有數(shù)不清的欲望,貧窮的富有,逼仄的開闊是另外一種。
7月終于到了。一天早上,愛人突然打來電話:我已到了韓城塬上,正在摘花椒。這意味著我的計劃泡湯了。今年,我們常常分居兩地,我在縣城,她在老家,多年的人各東西,彼此早已習慣了。
這已經(jīng)是愛人連續(xù)第三年去韓城塬上做椒客了,這是一個類似麥客性質(zhì)的群體,不同點是季節(jié)與工作內(nèi)容。麥客已經(jīng)消失很久,椒客產(chǎn)生大約有十年歷史。我曾寫下一篇《韓城塬上的椒客》的標題,因為不熟悉她們的生活一直沒有成篇。
一天,愛人發(fā)來一些圖片,她的十根指頭纏滿了膠布。她說這樣可以防扎。她說手上扎了椒刺怎么也挑不出來,要是涂上煤油過幾天刺兒就爛掉了,可不知道哪里有賣的。
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鋤過三遍,愛人已經(jīng)完成了今年土地的絕大部分任務。下一步,就是等待玉米成熟、收割,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從我老家東行三十里就是河南地界,那兒有很多民間樂隊,專為農(nóng)村紅白喜事服務。這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他們無師自通,吹拉彈唱,身懷十八般武藝,他們是今人,也是古人,總之,都是有故事的人。把門前的菜地鋤過澆過一遍,騎上摩托車去看他們,其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
這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走在了炎熱的7月。這些年,鄉(xiāng)村的白事總是比紅事多。我趕到的時候,一支隊伍正在上山,一百多人浩大的隊伍,白壓壓一片。樂隊吹的是《百鳥朝鳳》。《百鳥朝鳳》并不是喜樂,它的成分極其復雜,人間悲欣都在其中。上山路很陡峭,棺材沉重,樂借人勢,人借樂勢,悲愴而壯烈。人是自私的、個體的,只有這一刻變得渾然一體,像誓死的隊伍撲向一座堡壘。
二十年前,在秦嶺腹地我看見過相似的情景,五十人往山頂抬一臺空壓機,巨大的機器不能拆卸,沒有路,只有陡峭的巖石,人們赤著身,喊著蒼涼的號子往山頂一寸寸挪動。在他們身后,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熱淚盈眶。
拉拉雜雜記下這些,它們只是這一年巨大生活的冰山一角。倘若你到人群里隨便拉住一個人,他都會感嘆這一年是何等不同尋常,何等漫長而艱辛。這一年,許多人、許多事,都發(fā)生了深切的變故,電影一樣的劇情之后,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往日。命運無常,生活具體,它無時無刻不在提示你活著的疼痛與質(zhì)感。
一個人再也沒有 2020,一個時代也一樣。
本文節(jié)選自陳年喜所著《活著就是沖天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