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麥的日子
(楊廣虎)
記得家鄉收麥的日子一般是在農歷端午節前后。那個時候,黃土高原一片金黃,關中大地處處飄蕩著麥子的香味,農人的臉上洋溢著按捺不住的喜悅。麥子成熟了,一年的辛苦,就要下鐮“收割”了。
可惜,這些年呆在城里,早已經忘記了農事。整天被繁雜的事務所纏身,日夜奔波于城市的高樓大廈,忘記了日月星辰大江大河,麻木僵化,被滾滾紅塵裹挾著不知東西。
家鄉把“割麥”叫做“收麥”,細細品味,我覺得中國文字很有意思,一個“收麥”,表意準確,扎實有力,自己種的麥子自己去“收”,有些自信,有點驕傲,信心滿滿,自己就是“土地、莊稼”的主人,應該擁有,值得擁有。
“小滿小滿,麥粒漸滿。”日子飛快地疾馳,天氣也越來越熱。人過四十,老感覺時間不夠用,還沒干事,一不小心,一天就沒有了,日子比磁懸浮、高鐵、動車還跑的快,而且無影無蹤。帝都長安,這幾年雖說也有過霧霾沙塵暴、有過“熱島效應”,車輛擁擠、交通堵塞,高樓整整齊齊韭菜一般遮擋著我們仰視的空間,和許多大城市一樣的“通病”;但我還是愛著這所所謂的“網紅”城市。據說因為“長江三峽”修建,西安的空氣濕潤,沒有了春季,花兒朵朵,綠草如茵,湖景、大樹、公園不少,晚上還有數不清的“燈籠”照明,呈現出一派大唐不夜城的繁榮景象。
昨天給老家打電話,得知村里又有一名八十多歲的長者過世,父親嘆著氣說:“眼看著要收麥了,吃不上新麥了。”“吃不上新麥!”可見,農村人對麥子是多么的珍惜和重視,麥子代表著“生存”和“存在”,農人的生命和大地里的麥子是息息相通的。《弟子規》總講到:“騎下馬乘下車 過猶待 百步余。”在關中農村,深受周秦文化熏染,無論你在外邊干多大的事情,是什么權貴或者富豪,走到村口,都要下馬下車,步行進村,哪怕是泥濘的土路,穿上“泥梯”左右搖晃,逢人要點頭問好,遇人要發糖發煙。只不過,這些年,“寧要城里一張床,也不要村里一院子”,年輕人要飯睡大街也不回村子。村莊成了“空心村”,新農村環境確實變好了,還有文化廣場、農家書屋等,可惜很少使用;家家大門緊閉,“村村通”水泥路上也難見到幾個人,逢年過節,很少有人回村,沒有共同交流,互相也不認識,大家都成了“陌生的客人”,農村“熟人社會”不復存在,打招呼的舊習慣漸漸沒有了。
“要收麥子了。”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方知,收麥的日子來臨了。“農民不種麥子干啥?!”盡管種麥子是一個“賠錢的買賣”,很劃不來。但是,村子的老人,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地里務弄著莊稼,毫無怨言。或許他們經歷了太多的饑餓,或許他們對土地、對莊稼有著深厚的感情和情懷,不讓地閑著,否則會遭人看不起,或者被罵的。在我的記憶中,收麥的日子里,村里人聲鼎沸,大家忙忙碌碌,和老天爺比拼,“龍口奪食”。過去,到了收麥的日子,單位要放假,學校要放假,我們小屁孩干不了重活,可以給大人送飯,撿收過田地里掉下的麥子,交給老師,給學校“創收”,以彌補教育經費的不足,給民辦老師發些生活補助吧?!最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甘肅、青海、寧夏的“麥客”們,頭發亂糟糟,身子黑黝黝,跟隨著麥子從東向西成熟的節奏,候鳥一樣遷徙,身穿厚厚的黑棉襖,戴個爛草帽,手握一把锃亮的鐮刀,背個尿素化肥袋子,裝著簡單的行李,為了生計四處流浪。碰到雨天,只能躲在供銷合作社的屋檐下或者廢舊的窯洞里,啃著干饃或者硬的跟鋼鐵一樣的鍋盔,討要一碗開水,艱難維持生命的延續。一旦日頭放晴,被人請去“收麥”,一天最少要割上二畝左右,最多的還有割七八畝的,每畝十元左右,他們從無怨言,從事著繁重的超負荷勞動,承受著夏日炎炎的烈日。那時候的人真好,“麥客”很少計較主家的畝數,說多少就是多少,主家也不虧待麥客,搟上最好的手工面讓咥個夠。沒有地方睡,有的主家還騰出自己的大炕,讓“麥客”好好休息,酣聲長鳴,成了夜晚最好的聲音。人生不易,互相體諒。現在,有了收割機,麥子在冰冷的鐵器中翻滾,缺了一些人氣,缺了和大自然、植物的交流。
“田家無閑月,五月人倍忙。”收麥絕對是個“硬茬活”,非常辛苦;農民需要實在,矯情沒用。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麥子。男人割麥子腰酸腿疼背抽筋,那個累不比女人坐月子好受。夏忙的日子,我最怕收麥了。收有五忙:割、拉、打、曬、藏。爺一大早起來就蹲在磨刀石邊,給全家大人磨起了鐮刀,以便收起麥子來利利索索。土地承包后,大家都視土地就是自己的孩子,需要好好侍弄,來不得半點虛假。你哄地,地哄你,“你哄莊稼一天,莊稼就哄你一年。”這是真理。收麥的時候,先要去地里看看麥子的成色,用手捻一下,看是否飽滿成熟,然后再下鐮。割麥時,全家男女齊上陣,需要全副武裝,穿上長袖衣和長褲子帶上草帽,以免被麥芒扎傷,麥芒尖硬尖硬,皮膚被扎一下,癢痛無比,再流些汗,更是奇癢難忍,熱辣辣的,無處下爪。如果皮膚過敏,一疙瘩一疙瘩的,身上再起些風疙瘩,真是難受至極。割麥的時候,一般也是半蹲著,腰子直不起來,左手扒拉著一排麥稈,右手鐮刀霍霍快速割一大把,一只腳順勢接住倒下來的麥桿踢到一邊,割上幾鐮刀,就用麥桿現成挽個腰,打成捆;麥茬要割低,麥子要割干凈,所有動作連貫一氣呵成,姿勢優美,節湊流暢,需要長期的鍛煉和經驗。有時候,割麥的時候,還會遇到土蜂,莫名被騷擾,頭上被叮上幾個包子,大蒜一擦,也就沒事了。還有技術高的農人,用釤麥桿子割麥,比鐮刀快。這東西不僅需要力氣,還要有一定技巧,右手主要掌握平衡,弄不好很容易受傷。我只見過一次。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觀刈麥》一詩中寫到:“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就是農人真實的寫照。
我一個毛頭小孩,割不了麥子,就背麥子。家在賈村塬的最東北邊上,若把塬比作“蟠龍”,則屬于龍尾,典型的黃土高坡丘陵地帶,地勢起伏不平,天氣干旱少雨,不利用大面積機械耕種。羊腸小道,彎彎曲曲,架子車、“螞蚱腿”(手扶拖拉機)不能進入田間,要靠人工用背簍,或者用一根木棒把麥捆穿起來繩子綁緊,倒運到地勢較平的地方,便于運輸。我一口氣可以背八九捆麥子,從溝底背到平處,中途還不用休息,任憑汗水滴滴答答,模糊了雙眼。來來回回,一個下午要背上十幾次真正體會到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了。在農事中,我覺得背麥子,打胡基,是最重復、最無味、最累人的事了。雖說可能腰肌勞損,但腰椎突出,通過這樣的勞動,絕對治好。
割完麥子,拉倒麥場,害怕下雨,要摞成麥垛。待陽光充足,把麥場碾平,用牛或者拖拉機碾場,翻場,再到借風揚場,曬麥子,用竹席圍城的大包在大房的二樓上把麥子貯存好。每道程序,都是汗水的結晶,來不得半點馬虎,斷斷續續,大約需要半月以上。如果遇到白雨,大家可以閑一下,吼一聲秦腔,蹲著丟方,也是趣事。晚上,還可以逮蝎子,換些零花錢。
農村人,一般把麥子放上一年,才磨白面,這樣的面吃起來筋道。麥子豐收,是件大喜的事情,忙罷村里要唱大戲,請省市的名角,唱上三天三夜。媒人也忙活起來,給到了年齡的男女拉扯。過去娶個俊媳婦用幾石麥子,現在沒有上十萬彩禮錢,再加上縣城要有房、有車,哪怕空著、放著生銹都行,沒有這些,一輩子就只有打光棍的份了。
今年,收麥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真想回去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收割一把,出出汗,咥一頓原生態食材的白面。看看對面的簸箕莊,回味一下匆忙的人生。人這一輩子,想想,也如同種地、收麥一樣,辛辛苦苦,勤勤懇懇一輩子,到頭來,空留蒼茫的大地,無邊的蒼穹,那些齊刷刷的麥茬,在城市的每個夜晚,深深刺痛我思鄉的神經,徹夜難眠。
2020年小滿 深夜于長安
作者簡介:
楊廣虎,男,74年生于陳倉,89年公開發表小說和詩歌。著有歷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評論集《終南漫筆》,詩歌集《天籟南山》等。獲得西安文學獎、首屆中國校園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陜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陜西報告文學獎、全國徐霞客游記散文大賽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1996年—2016年在秦嶺終南山生活。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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