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樹下有一個鐵匠鋪,鐵匠鋪里的風(fēng)箱長噓短嘆的呼嗒聲終日響個不歇,爐里的火通紅通紅,老鐵匠光了頭,鐵鉗從紅紅的爐中夾出一塊鍛燒得赤紅的鐵,于是,村子里便響起了一長一短、一輕一重敲擊鐵塊的聲響,把整個冬天敲得干梆梆的。
整個冬天出奇的冷。太陽照在原野上,仿佛一滴黃顏色的廣告洇進(jìn)了湖水里,稀軟得厲害,俱寂的原野遂顯出了十分的遼闊。
那個冬天,老鐵匠突然間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他的眼睛看東西不像以前那么清楚,似乎蒙了一層霧一層紗。握錘的手也有些力不從心,不那么隨心所欲。有時一把鐮刀尚未打完,就會氣短心虛,大汗淋漓。更重要的是,二十四個節(jié)令“哧溜”從腦子里躥得無蹤無影。他只好開始憑自己手頭敲打出來的一把把鐮刀、一張張鋤頭來算計日月。盡管如此,他卻把每個日子都記得非常準(zhǔn)確。
就在這一年冬天,村里與老鐵匠同歲或更小點的老頭們都扛不住節(jié)令,一個個鉆進(jìn)黑丟丟的棺材里,被竄起來的一撥兒后生們抬上了對面山上去了。老鐵匠忽然感覺到自己離這一天也不會遠(yuǎn)了。人生就是這樣,像熟透的果子,即使沒有人去采摘它,總有一天也會自己從枝頭上落掉的。老鐵匠開始拼了老命地趕打鐵鋤鐵鐮。他要在他“走”之前,給村里每家每戶備幾件鐵器工具,F(xiàn)在年輕人看不上這行道,但要在地里刨出糧食,不能沒有鐵器。
老鐵匠畢竟老了。盡管他日夜不停地趕打,鐵器仍然很少。即使這很少的幾件鐮刀、鐵鋤,也沒有多少人去過問。村里的年輕人都扔了鋤頭荒了地,出門掙大錢去了。
地荒了,老鐵匠的心也荒了。他不明白,地?zé)o人耕種,地里產(chǎn)不出糧食,掙的錢又派何用場。
老鐵匠拄著拐棍去找村干部。村主任笑笑的:“世上哪能餓死有錢人?”
老鐵匠拄了拐棍去找村支書,支書也笑笑的:“有錢了還能把人餓死?”
老鐵匠只好蔫蔫地回到鐵匠鋪里。
地里的蒿草開始從一拃高長至半人高,再長至一人高。草荒了地,地荒了糧,糧荒了老鐵匠的心。
老鐵匠開始拄著拐杖在村口蹣跚走動。每走過一戶人家,當(dāng)他看著吊在山墻上那生了鐵銹的鐵鋤鐵鐮時,他總要呆呆地站上半天!板X能當(dāng)飯吃么?”老鐵匠常常這樣想。
這年秋后,村里只有幾戶人家收了糧,老鐵匠也就在這年秋天里丟了村口的那間鐵匠鋪“走”了。老鐵匠沒有后代。收的徒弟早隨了其他年輕人去了外地掙錢了。于是風(fēng)箱被人抬走,丟給了村里的五保戶;打鐵用的鐵錘在給老鐵匠砌過墳頭之后,不知被誰隨手拿走。唯獨那鐵砧人們都怕費那個力,被冷落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過往行人累了乏了,就坐在上面歇息。
老鐵匠是為村上人、為糧食擔(dān)憂而死的。但也說不上他的擔(dān)憂是對的還是多余的。這年年尾,出外掙錢的后生陸續(xù)回村,他們并沒掙多少錢,可每個人臉上都放了光亮。他們畢竟在外面大開了眼界,畢竟學(xué)會了在脖子上勒上領(lǐng)帶雙手撐開老板褲袋神氣地走路,學(xué)會了打麻將自扣……
第二年開春,后生們又吆五喝六地要出外掙錢。不過這一次臨走前他們沒忘了先把地深翻一遍然后撒上種。當(dāng)他們從山墻取下了生銹的鐵鋤時,才忽然記起了村口老槐樹下的鐵匠鋪,記起了老鐵匠。他們嘆息老鐵匠鐵器活做得恁好,卻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不過嘆息歸嘆息,過后他們照樣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