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0 期
改革開放40年:小小說人物(14)
麥 垛
蘆芙葒
收完麥子,麥草便垛在了場院外的空地里。
新打的麥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一縷一縷的,沁人心脾。
傍晚的時候,男人就喜歡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麥草垛上。涼風拂面而過,那野蟲鳴叫聲就在耳邊。有時候,男人還能感覺到,那蟲子就在他的身上蹦來跳去的呢。
偶爾的,也會突然傳來一陣機器的咣當聲,打破這片寧靜。男人的心就會受到感染,也跟著咣當咣當幾下。
男人住的這片郊區,地越來越少了,一片一片的地都變成了廠房。男人家的地偏遠點,總算沒受到影響。村子里的人,現在都不愿意種地了,他們寧肯把地空在那兒,天天等著人來開發,也不愿意拿鋤下地。他們甚至連菜也不愿意自己種。現在買菜買糧太方便了。
男人卻喜歡種地,不圖別的,只要掮著鋤頭站在莊稼地里,站在莊稼中間,他的心就特別的踏實。特別是在有月亮的夜晚,躺在新麥草上聽著野蟲的鳴叫,比躺在炕頭摟著老婆都美。
晚上,男人又躺在麥垛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醒來,四周已是一片寂靜。這時,他突然聽見麥垛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男人嚇了一跳。待他準備起身去看時,便有說話聲傳來。
是個女子。聲音柔柔的,軟軟的。
女子說,咱走吧。
讓我再抱一下下吧。
是個男子的聲音。也軟軟的。
女子說,再不走,回廠子就進不了門了。
男子說,進不去,我寧愿翻院墻。
然后,就沒了說話聲。卻傳來了男子和女子的喘息聲。
聽兩人的聲音,不是本地口音。男人想,這兩人一定是村子里才建起的工廠里的工人。
村子里的地越來越少了,工廠卻是越來越多了,村子里一下子就來了許多外地來的年輕人,他們穿著工裝,在村子里出出進進。那一陣,在男人的眼里,那些人就是搶占別人窩的鳥一樣,他從心底里恨死了他們。
過了好一會兒,男子的話又傳了過來,這一次,男子顯得很興奮。
男子說,要是你懷上了,我們就給孩子取個名字叫麥子吧。
女子說,難聽死了。
停了一會,女子說,等我們掙下錢了,就在那最高的樓上買一套房子,抬頭就能看見月亮,我就給孩子取名叫月兒。
男子和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來。
老劉就看見一男一女從麥草垛那邊走了過來。
男子很年輕。女子也很年輕。他們手挽著手向前面的大道上走去。有一刻,他們都停了下來,月光下,他們相互撿拾著彼此身上的麥草屑。
男子說,這新麥草聞起來真香呢,就跟你身上的味道一個樣。
女子拍了男人一巴掌,去你的!
男子說,下個周休息日,我們還來這里吧。
女子說,我聽臘梅說,人家主人很快就要將這麥草賣了呢。
男子嘆一口氣。女子也嘆了一口氣。
男人看著那一男一女遠去的影,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酸。
過了兩天,果然造紙廠的人就來了。他們開個車來拉男人家的麥草。
男人就攔在了造紙廠的車前,說什么也不讓人家裝車。
那人說,老兄呀,不是說好了讓今天來拉嗎?我們可是交了定金的。
男人說,不賣了。交定金也不賣了。
那人問,為什么呀?你年年都急著要把麥草買給我們,怎么現在不買了?再說了,這麥草放在這兒不是浪費么。
男人說,不賣就不賣,沒有為什么。
然后,他就在麥草垛上躺下來,瞇起眼曬起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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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
蘆芙葒
他們見面一直固定在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對面的三樓上掛著一個醒目的橫幅,上面寫著:
歡迎光臨。
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在這兒等她,她在電話里問他,那地方有什么標志,他就說,對面的三樓上有一個寫著歡迎光臨的條幅,很醒目的。
于是,他們把每次見面的地點就固定了這里。
有一次,她問他,對面樓上那條幅過一陣就換一次新的,怎么連做什么生意都沒寫?
他笑著說,我們一起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說,才不呢,連干什么都不清楚,上去干嗎!
這一次,他們又在歡迎光臨的條幅下見面了。
他問她,我們今天去哪里?
他心里很想她回答:去你家吧。
他一個人在這個城市,一個人的家隨時都歡迎她的光臨。
可她希望他們能去一個沒有熟人的地方,挽著他的胳膊散步,她喜歡坐在郊外的草坪上,把頭枕在他寬大的胸膛里一邊曬秋天的太陽,一邊讓他將隨手采來的野花插到她的頭上。
女孩子都這樣,總喜歡那種虛幻得沒頭沒腦的浪漫。
這個城市有幾百路公交車,任何一輛公交車都可以將他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方總是能給人帶來新鮮的感覺。
于是,他和她就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然后又倒了一趟開往郊外的公交車。
他和她交往了很長時間了。這期間,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但就是一次也沒去過他的家。
說實話,有時候,他真的需要她的一個徹頭徹尾的擁抱,當然,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親一親她那好看的唇。愛情這玩意就像糖和水的關系,光吃糖,太膩。如果只喝水,又太淡,只有把糖溶入水,才甜。他多想她像糖一樣溶入他這杯水里呀!
他曾給她一次次地暗示過,但不知為什么,她總是找各種理由把話題岔開。
其實,他的家很好。雖然是一個人住,但他把家收拾得很整潔很溫馨。他知道她是一個喜歡浪漫的女孩,他就把他家的客廳裝成了一個小酒吧。他收藏了她喜歡喝的各種紅酒,他隨時等待著她的大駕光臨。
這一天,他們又相約在“歡迎光臨”那在兒見面。
以往,都是她到了時,看見他伸長脖子在那等她的。可這一次,她在那兒等了好長時間,卻還沒見他的蹤影。她給他打電話,電話響了,卻一直沒人接聽。
她一遍一遍地打,到后來,他的電話卻關機再也打不通了。
她有些著急了。著急他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或者他突然變了心,有意要躲著她。
她決定去找他時,才突然想起來,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家在這個城市的什么地方,甚至,她連他住在這個城市的東西南北都不知道。
一片茫然中,她想起他曾一次次地邀請過她去他的家的。但不知為什么她一次次的拒絕。她原以為她有他的電話就可以牢牢地把他攥在手心里的。可現在他的電話卻打不通了。
第二天,她在他的朋友的幫助下,終于找到了他的家。
在他的家里,她見到了他。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像是在秋日溫暖的陽光下睡著了一樣。
就在昨天,她給他打電話時,正在家里洗澡的他發現他煤氣中毒了。他聽著電話鈴聲,卻怎么也動不了,直到后來,電話鈴聲漸漸在他耳邊消失了。
現在,她知道他真的離開她了。她好后悔當初為什么要一次次地拒絕他的邀請。她站在他的窗前,當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時,她一下子驚在了那里。對面樓下的那幾棵樹,還有那公交站牌,怎么那樣的熟悉?她瘋了一樣地跑下樓去,當她站在她和他一直會面的地方,回過頭看見那“歡迎光臨”幾個字時,她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