洽川
黃河曲曲折折,時而平靜時而激越,時而澄清時而渾濁地流淌了不知多少萬年。三千多里的辛苦奔波,在到達內(nèi)蒙托克托縣的河口鎮(zhèn)后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從這兒至河南鄭州桃花峪的一千多公里中,河水落差竟達到八百九十多米,這是黃河全段落差最大的地域。而這最大的落差基本都在晉陜峽谷中。壺口的激昂跌落,龍門的湍急狹窄都是這段最代表性的體現(xiàn),這一路河水像一個憤怒狂躁的猛獸在不停地跳躍奔騰咆哮著。
河水出了禹門口,流至合陽縣洽川時,河面寬闊平靜起來,在兩岸的厚重黃土間衍生出溫溫的一處濕地來。數(shù)千個泉水噴涌相連,一百多平方公里蘆葦搖曳叢生,鷗鷺翔集蒼天,萬鱗游泳碧波。這片溫潤的地方只所以有名,不僅僅是因為風光的旖旎秀美,也因為這里衍生留傳了千古的脈脈情愛。周文王和有莘國公主太姒的愛情故事在此傳說,《關雎》一詩正因此生,居于《詩經(jīng)》首篇。瀵泉中的“東鯉瀵”也就是當?shù)厝怂追Q的“處女泉”,更是一處圣潔之水,泉水四季常溫,蘆葦生成天然的屏障。在以前,只有臨出嫁的女子才能在這泉水里沐浴。美麗的女子從泉水中清新地走向新的地方,組成新的家庭,繁衍生息。
世間可以動人心者,惟因世間有情。而能歷久彌新,詠唱不止的恐只是愛情。古今中外,天上人間,甚至地獄都有人吟唱著這深情的文字。《長恨歌》、《牡丹亭》、《紅樓夢》等等多少文字,以及《聊齋志異》中的種種愛情故事,人神鬼獸,草木花鳥都為著這個情字笑哭奔走。一個“情”字真是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上天入地,流行人間。
逝者如斯的河水,蒼蒼如海的蘆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溫馨在這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惆悵也在這里。
世間惟有愛情才能讓人活的有血有肉。帝王將相因此而平常,漁樵農(nóng)牧因此而偉大!
上鑼鼓
上鑼鼓是東雷村村民世代沿襲下來的祭祀儀式。村子臨黃河,滔滔河水從村旁流淌,儀式伴隨著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而產(chǎn)生。這里是夏商周時的有莘國之地,儀式的產(chǎn)生從現(xiàn)在的裝扮看至少應有三千年的歷史了吧。
看吧,火把燃燒著舉起來,火的龍在兩隊強壯男人們的如雷吶喊舞動中對角沖出。漢子們赤裸著上身,頭上插著禽鳥的羽毛,戴著用葫蘆、核桃皮做的眼睛和通天帽頭飾,用草繩拉成的胡須,腰圍著布條,蓑草,獸皮……這一切都是天地賜與的靈物,是和人生生共息的生命。披戴上它們,把鑼鼓敲起,把身子舞起,把聲音吼起,向這蒼茫的上天,生我育我的厚土,向這滔滔東去的河水致敬禱告!
簸箕扇動而生的是風,鑼鼓敲打而生的是雷,風雷是催生著萬物的呀!風雷喚醒著天地水,養(yǎng)育著這世間萬物。人民依著四季風雨的流轉(zhuǎn)輪回,春耕夏種,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呀!
整體舒緩的“排鑼”調(diào),讓同族聚集;小鼓引領,節(jié)奏稍快,舞者的動作開始多樣的“流水”調(diào),是向?qū)Ψ降奶魬?zhàn);鐃鈸高舉,節(jié)奏急促,吶喊著爭搶腳踏敲打?qū)Ψ借尮牡摹吧瞎摹闭{(diào);鑼鼓鐃鈸喧天齊響,背鼓追逐的“亂刮風”調(diào)……音樂越來越高亢激烈,舞者的花樣也越來越多。忘我地舞吧!猛烈地敲打吧!爭搶對方的鑼鼓吧!爭搶中的流血是真誠地祈求風調(diào)雨順、祖先神靈庇護呀!身上頭上布條帽子上的對虎、對魚、牡丹蓮花都是祈求子孫繁衍昌盛的象征呀!老者,你頭上豎著的紅葫蘆還插著禽鳥的羽毛。葫蘆是綿綿瓜瓞的繁衍象征,高高向上的羽毛也應是人間的通天符號吧?在鑼鼓聲中吶喊聲中呼哨聲中把這人間的生老病死,饑飽冷暖都告訴上天告訴祖先吧!保佑我們,保佑這黃河邊黃土地上的人們五谷豐登,人畜興旺,生生不息,世世安康吧!
踅面與混沌
(一)踅面
合陽雖臨黃河,但缺水,因境內(nèi)大部分都是黃土塬,處在關中平原和陜北高原的中間地帶。缺水的黃土塬被稱為旱塬,農(nóng)作物都是靠天生長,人們都是靠天吃飯,日子便過的苦焦。
合陽氣候和陜北高原接近,蕎麥也成為了合陽人的主要食糧。踅面便是合陽人用蕎麥做成的特色食品。面水比例合適后,用木杖順著同一方向攪得稀稠勻當,便一勺子一勺子地倒在一張直徑約2尺的大鐵鏊中心,再用半月形的木踅子從鏊心向四周一圈一圈旋著刮開攤平,踅面之名便因木踅子而得。也有把“踅”作“旋”的,以為是攪和攤都是旋轉(zhuǎn)的,我覺得這有些浮淺,因為還有其他的很多餅也是這樣的做法。“踅”的來歷似乎還可以探究。
面餅烙至八成熟,便鏟出。后切成條,入鍋即撈。大油去其澀,辣椒增其味,蔥花添其色,用鹽用味精拌之即成,干凈利落。踅面可煮可炒,因人而異。合陽人嗜之如命,常擁擠攤店,個個吃的汗流滿面,面色紅赤。在外地工作的,聽到踅面二字,便口舌生津,而起歸鄉(xiāng)心切。合陽再大的飯店,菜畢酒酣也必要上一碗踅面的。
只可惜外地人吃不慣,淺嘗便輒止,望碗而興嘆,愧對了這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韓信發(fā)明的最早“方便面”。
(二)餛飩
在合陽,我吃到了一種圓形的有旋轉(zhuǎn)紋的花饃,勁道而清香,當?shù)氐娜私兴Q飩。民俗常說“西府乾縣大鍋盔,東府合陽喜餛飩。”正見合陽人對這種面食的喜愛,餛飩實際是源于中國本原哲學所說的“混沌”。
祖國的大地上,沿著河流大都有把不同造型不同功用的面花稱為餛飩的。
《三五歷紀》中說:“未有天地之時,混沌狀如雞子,溟涬始牙,蒙鴻滋萌,歲在攝提,元氣肇始。”《淮南子》說:“有二神混沌生,經(jīng)天營地,孔乎莫知其終,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cè)嵯喑桑f物乃形。”《老子》中也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先秦哲學所謂的混沌,實際就是化生萬物的陰陽本體。
在不同的地域,在婚喪嫁娶,添丁生育,傳統(tǒng)節(jié)日時都會有不同的面花來表示不同的意思。如結(jié)婚時的雙魚花饃,祭祖用的“花大供”,春節(jié)捏的“燕盤”,大年初一吃的“錁”等,這些都是不同功用不同造型的餛飩。不管是怎樣的造型和功用,其意陰陽相合通天,子孫繁衍,生生不息,生命輪回的符號意識不會改變。合陽的餛飩也是韓城、大荔、華縣這一帶餛飩的代表。
現(xiàn)在合陽人接待親朋好友,在宴席上所吃的便是這種圓形的有旋轉(zhuǎn)紋的花饃,這是餛飩中造型最為簡單的一種。這種餛飩的紋路是從兩邊向內(nèi)旋去,像一個兩邊向內(nèi)卷曲的云紋,端午節(jié)有一種合包也是這種紋樣。這種餛飩便是喜餛飩,實際就是祈求子孫繁衍昌盛世世安康的意思。
這種餛飩,可以餾熱了吃,軟乎清香。也可以烤著吃,焦黃干脆。合陽人吃這種餛飩,常常夾以油潑辣子和切成細絲的咸菜,更是別有一種味道。油潑辣子和咸菜的配合使人食欲大增,該吃一個的卻往往吃成了兩三個。摸著撐起來的肚皮,嘴里怪罪著這辣子和咸菜,心里卻想著再吃幾口呢。
印光法師(1861年—1940年),俗姓趙,名丹桂,字紹伊,號子任,合陽路井鎮(zhèn)赤東村人。法師皈依佛門后字印光,自稱“常慚愧僧”。
法師畢生弘揚佛法,修凈土宗。因德行高澤被廣而被后世尊為蓮宗第十三祖,其影響所及佛門各宗,普天百姓。
葉圣陶先生的《兩法師》中描寫了見到的印光法師“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頭頂幾乎全禿,發(fā)光亮,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雖不戴眼鏡,卻用戴了眼鏡從眼鏡上方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這是他的世相,和留存的照相很是符合。但我觀仰法師的照相時,總覺得他兇巴巴的,眼睛真是射出光來,看穿了我這一顆鄙陋世俗的心,令人身生戰(zhàn)栗而心生敬畏。
《兩法師》中還描寫了弘一法師向印光法師請益的過程。弘一法師只有兩問,而印光法師卻答至千言。這千言無非反復說些人倫天理,慈孝友恭,因果報應的話。
看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一則禪門故事:白香山學佛,參拜鳥窠法師。香山問法師說:如何才是佛法大意?法師答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香山說:此理三歲稚兒也知得。法師答:然八旬老翁亦難為!明代高僧蓮池法師在《竹窗隨筆》中也記錄了類似的故事。所以俗世之人向法師問佛,總是希望得到些異于平常的教導和啟示來,但卻失望于回答的平常與淺近。豈不知人生在世間,有多少人能夠按著這淺顯共知的人倫天理,慈孝友恭去實行?而相信因果報應,收攝自己的欲望之心,以平常心平等看待世間萬物,為善度人的又有幾個呢?印光法師雖言說無奇,但世間有幾個能按此修行呢?是真佛但說家常似乎就是這個道理啊!
一位朋友曾贈送過我一套《印光法師文鈔》,我也和另一位朋友在長安臥龍寺求過一套。在法師所寫的書、論、疏、序、跋、記、志中反反復復述說的也只是“敦倫盡分,閑邪存誠,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真為生死,發(fā)菩提心,以深信愿,持佛名號”的道理。雖常以世間俗事為例說教,但卻旁征博引佛教典論,可見法師對佛典研究之精深,通融。
在合陽也出過雷簡夫、黨晴梵等大儒大學問家,其在當?shù)氐慕袒饔米允呛艽螅」夥◣煹慕袒瘏s廣被天下,士農(nóng)工商,男女老少,無不受其澤惠。大學問人常有,而凈人妄心導人善行的教化者卻不常有。在當今這物欲橫流世風日下的社會里,人們更需要在印光法師的文字里沐浴凈心,以慈悲看人間,以行善為樂事。
中國的書法是很奇妙的一門藝術,也是世界上能成為藝術的惟一一種文字。這種文字具有極大的親和力,它上使帝王下至庶民都對其沉醉迷戀,忘乎所以。
從甲骨文到金文再到小篆,再到隸書,文字的形象由縱式向橫式發(fā)展,書寫的自由度、符號化越來越強。隸書的產(chǎn)生是古文字和今文字的分水嶺,具有著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我們稱隸書的產(chǎn)生為“隸變”。
隸書的萌芽在戰(zhàn)國時期,兩漢達到成熟和鼎盛。西漢的隸書簡直古樸,基本沒有隸書標志性的波挑,即所謂的“蠶頭燕尾”。更加活潑生動,節(jié)奏明顯,有著成熟符號化的隸書名品基本都在東漢。《曹全碑》便是其中之一。
巜曹全碑》全稱《漢郃陽令曹全碑》,又名《曹景完碑》,碑高二百五十三厘米,寬一百二十三厘米,立于東漢靈帝中平二年。此碑無額,明萬歷初年出土于陜西郃陽莘里村,現(xiàn)存于西安碑林。
《曹全碑》的字跡保存較為完好,風神俱在。文字清晰,結(jié)構(gòu)上橫式舒展,有翩翩飛動之姿。書法工整精細,秀麗遒勁,充分展顯了漢隸的成熟與特征。此碑碑石精細,碑身完整,是目前漢代存世石碑中的精品。
作為東漢隸書成熟時期的代表作,《曹全碑》出土后,在后世學人的心目中地位極高。清孫承澤、康有為、徐樹鈞都贊賞此碑,以與《禮器》、《乙瑛》、《史晨》等碑同美。與其同時代拙樸厚重的《張遷》相比,《曹全碑》更像一位翩翩君子,不激不勵,中正平和,風規(guī)自遠。
當代人因為時風所致,在圖式化追求上頗費心力。厚大拙樸以及夸張變形成為一種流行的審美趨勢。《張遷》、《好大王》、《大開通》以及磚陶刻畫等等成為取法熱門,而《曹全》、《乙瑛》、《史晨》等等被閑擱冷置,因為其中正平和不激不勵的風格在這獵奇炫巧的急功近利中太不容易引人注目了。《曹全》被列為秀美一路,很少為人取法。長安城中的合陽藉書畫家馬河聲先生臨過一冊,形質(zhì)兼?zhèn)洌H見精神。
《曹全》秀美是其外表,骨子里卻是強勁的,像一位修為極高的儒將。曹全家在敦煌,碑石的書法也更像了近年在敦煌及周近出土的簡牘。《曹全碑》的風格也迥異于在秦地的其它或早或同時的刻石,這不能不讓人對書丹人的來歷產(chǎn)生遐想。
漢無弱碑,《曹全碑》自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