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各縣，酒風(fēng)最烈、最盛者當(dāng)首推大荔。大荔古屬同州，位于關(guān)中東府的白菜心，土地肥沃，物阜民豐，自古以來，酒風(fēng)洋溢，酒史綿延，無論官員百姓，不管年齡長幼，皆善飲酒，尤以白酒為甚。
大荔人心實，厚道，待人熱節(jié)，來了客人，都要支酒攤子，男主人出門買酒，割肉，女主人鉆進灶房，刀剁案板，風(fēng)箱聲響，煙熏火燎中麻利地端出精肉，焦辣白菜，涼拌豆芽，油炸豆腐絲，花生米，外加一大碗撲悠盞滿的汁子水水……同時還專門叫來街坊鄰居陪客人喝，惟恐支應(yīng)不周，讓人笑話……
大荔人敬酒，極其講究，少者給老者敬，主人給客人敬，下級給上級敬，除非你是老父岳父舅父姑夫叔父，一般人接酒后都不會一飲而盡，而是邊說著客氣話，邊往酒壺里折一半或在地上湮一半，否則被認(rèn)為沒禮貌。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初到大荔，一桌人都要輪流給敬酒，這時你千萬不敢喝。有年輕氣盛豪情滿懷不知深淺者，不忍拂主人美意，接過第一杯一飲而盡，“好事成雙”第二杯，“桃園結(jié)義”第三杯……一直可以喝到“九九歸一”。喝了張三的酒，李四跟在后面，殊不知王五還在旁邊等著……喝了張三的不喝李四的，李四有意見，王五心里不悅……后邊的酒又敬到手里，客人急了，站起來喝，酒剛下一半，“站著喝不算……”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的客人忍無可忍，禁不住嘣出一句：“你們大荔人真不講理！”從此，不講理的大荔縣就成了關(guān)中道人所皆知的口頭禪。
在大荔，往往會看到男人帶著土特產(chǎn)，在集市出手后，到食堂要兩個菜，拿瓶酒，咬開蓋，自斟自飲，美滋滋地喝上幾口，燃支煙，閉上眼，驅(qū)趕一身的疲勞，如果再有個伴，拳來酒往喝一通喊一陣更舒心……大荔人把能否喝酒作為評判男人是否出色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男人再沒本事，日子過得再艱難，在酒場上他也會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如果能劃善飲，更是酒場的中心，在一來二往的比試中找回自尊……
大荔的男人有四可心：西鳳酒，秦腔戲，漂亮媳婦撈干面，白酒鐵打不動地排在第一位。大荔人喜喝白酒，早上起來抿一口，提綱攜領(lǐng)，通血順氣；中午香香喝一杯，承上啟下，消困解乏；晚飯時喝上二兩，總結(jié)一天得失，享受小康生活。過去困難年代，無錢買酒，酒癮發(fā)了，自己動手，用紅薯、包谷釀造，沒菜，紅蘿卜絲、白蘿卜絲、紅白蘿卜絲……啤酒初入大荔，一嘗直吐：“跟馬尿一樣，騷不唧唧的……”但終究低不住世風(fēng)，擋不住誘惑，如今啤酒在大荔也異常火爆……大荔人酷愛西鳳，昵稱鳳酒，視如己出，猶如情人一般，幾百年始終如一。西鳳干冽清醇，入口綿纏，價位繁多，各取所需。這些年各種品牌的白酒狂轟亂炸，目不暇接，但都曇花一現(xiàn)，大荔人牢牢地守護著這塊陣地。二十年前大荔酒廠的“同州特釀”一枝獨秀，風(fēng)靡一時，大荔人欣喜若狂，每酒必喝“同州特釀”，把個酒廠都賣斷莊了。有一時期，大荔在外當(dāng)兵的經(jīng)商的工作的上學(xué)的，每逢探親，領(lǐng)導(dǎo)叮囑：“捎兩瓶同州特釀”。八十年代初兩個大荔人去北京，看見長安街好多人排隊，也稀里糊涂跟風(fēng)，到跟前一看，原來是購買同州特釀。幾年后酒廠經(jīng)營不善破產(chǎn)，“同州特釀”從此銷聲匿跡，讓大荔人很沒面子……大荔人有一個心病，至今沒有一個像樣的酒廠，就像沒有親生兒子一般，一種難以言狀的惆悵。刀子活堪稱一絕。雖年過花甲，但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為筆者家作木工活，整整半年，筆者問如何酬謝，旁人提醒：“備幾瓶好酒。”席間，談話甚為投機，問：“何時開始飲酒？”“吾家有一燒鍋，二三歲即常去，老師傅每天讓喝一盅，以后漸長，六七歲就能喝一茶碗。”“現(xiàn)酒量多大？”王叔頓了一下：“不知道，過去我走后門買同州特釀散酒，酒廠專用酒桶每桶裝59斤，我一年得三桶。每次買一桶，倒入瓷壇，放些冰糖，發(fā)酵一段時間，這還不算平常紅白喜事和大伙一塊喝的。”王叔飯前飯后喝酒一蒸碗，休息片刻，點只煙，哼著秦腔，精雕細(xì)琢，在酒精的刺激下，藝術(sh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華……
大荔人最隆重的酒會是兒女結(jié)婚。兒子娶回漂亮媳婦，女兒尋下可心人家，了卻父母的天大心愿，這高興只有通過酒才能表現(xiàn)出來。在婚禮上盛宴招待新親戚，要讓親家喝好而不是吃好，組織德高望重、能劃善飲者作陪客，女方也不甘示弱，私下準(zhǔn)備了一干人馬支應(yīng)……
大荔人酒喝得好，拳藝更高，酒令更是一絕，八九個人圍坐一桌，七碟碟八碗碗上滿了，都是熟人，不碰杯，先吃菜，讓肚里有底墊，三兩口菜下肚，主人或陪客開始打關(guān)，六個牛眼大的白瓷酒杯擺在一起，添滿酒，叫一臺，一般每人得來三臺，最少十八杯，一圈關(guān)沒下來，三兩瓶子就空了……
大荔酒場上流行老虎杠子，大壓小，劃拳。老虎杠子屬小兒科，大荔人不屑一顧，喊時往往心不在焉，提不起興頭，對方覺得有被輕賤的感覺。大壓小只出指頭沒有聲，大荔人覺得不過癮，而最能表現(xiàn)大荔人氣質(zhì)的就是劃拳了，特別是膾炙人口百聽不厭的酒令。
主家滿臉喜氣，從貴客開始，先握手，再溝通：“出門上路，魁寶不贏人，江湖亂道”，隨后拉開架式，伸出右手，引吭高歌：“高——升呀，一心敬你，二枝梅呀，三桃園呀，四喜來財，五魁首，六六順，七仙女，八枝梅呀，快快發(fā)呀，酒是好酒，十全十美……”前兩個拳，雙方都不喝酒，美其名曰：磨合，實則是試探對方虛實，熟悉拳路。
緊接著虎視眈眈：口里喊著酒令，眼睛卻盯著對方的手，周圍人停止活動，都在監(jiān)拳。大荔人劃拳都能左右開弓，把右手換成左手：“哥倆好，四頁瓦，五匹馬，六六順，七個巧，八個鳥，酒是好酒，滿堂紅，你喝酒，嘿，連失帶輸……”贏家高興得把手伸回來，輸家也不言語，順手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吱溜”一聲，一飲而盡，同時做一個漂亮的造型，杯底朝天，喝干喝凈，一滴不剩，登時滿屋噴香，讓人唾涎欲滴。當(dāng)然，常常會遇到父子、叔侄同席，這時候不喊哥倆好而是變成倆好或者高升，巧妙地避開可能遇到的尷尬，可以想到編曲人良苦用心匠心獨具。
有時還來廣東拳：“一點總，三炮通，二紅四喜兩廣東，你喝酒，倆廣東，四四四四倆廣東……”偶爾還來日本拳：“帕斯得，帕斯得，八仙過海帕斯得，三個代表帕斯得，四項原則帕斯得……”
大荔人在喝酒上確實煞費苦心。好多歇后語都與酒有關(guān)，桌子底下劃拳——起手不高。大荔縣的酒令緊跟時代步伐，大凡流行的政治用語都能在酒桌上見到。一次，筆者領(lǐng)悟了“三講”：講學(xué)習(xí)，把骰子放在杯子里，一搖，看誰的點子多，誰就贏——少點數(shù)的向多點數(shù)學(xué)習(xí)；講政治，看誰的紅點多，紅預(yù)示政治；講正氣，看誰點子中的對子多，對子代表正氣……還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酒曲：“兩輪摩托，一腳蹬著，八年抗戰(zhàn)，十年內(nèi)亂……”
五六杯白酒下肚，速度明顯減慢，抄筷子涼菜，快速咀嚼，順手喝口熱茶，話也多起來，互相指責(zé)對方出拳太慢或動作不規(guī)范，實則是拖延時間；解開衣領(lǐng)，讓酒精慢慢揮發(fā)，緩歇一下，隨后伸出胳膊：“袖子一綰，把酒到滿，指頭伸展，搭纏放緩”。這時，旁邊的人開始煽惑，“倆好……”如果比分交替上升，最后三打二勝一桄當(dāng)，如果比分差別太大，輸家不愿意了：“干三，一風(fēng)吹，重來”“干四，黑的，喝一個重來”“一五，銅錘……”輸?shù)锰嗔耍杂^者伸出五指：“來，擋一個，”贏了，“一擋兩不喝”，輸家繼續(xù)來，輸了，手一拍：“哥這臭手，擋不住”“叫我喝，我就喝，從來喝酒不羅嗦，”又自嘲：“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抬手仰頭，白酒入肚，旁邊人不放心，把酒杯倒過來看干凈沒，“滴一滴，罰三杯，”喝酒者吱吱哇哇，使奸耍賴，又得費一陣口舌。
大荔人劃拳，不為喝酒，而是圖熱鬧，實則是較量，是意志、毅力、耐心的較量。大荔無山，一抹平川，人都是直杠子，沒遮攔，只有在酒場上才能顯示出彼此的城府，顯示出智慧。而更多則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勝利者的愉悅，征服者的快感。贏者趾高氣揚，燃著煙，吐著圈，喋喋不休，出五關(guān)，斬六將，全然忘記喝米湯、拉一炕。輸者不吭聲，陰著臉，夾幾口菜，咀嚼著，努力回憶著對方拳路，想找出破綻，然后一舉擊破。有時會為一杯酒翻來覆去劃多少次，直到對手俯首稱臣，服服帖帖，讓人領(lǐng)悟到其中的文化。一次春節(jié)走親戚，筆者那桌由一中年人招呼，他面容清癯，舉止瀟灑，能喊能壓能劃，干脆利索，酒德極佳。別人覺得白酒難以下咽，可他如吞玉液瓊漿一般，最令人心動的是他來大壓小時的架勢：手掌伸在半空，永不收回，眼盯對方的手，五指猛乍變化，動作漂灑，聲情并茂，同時全身發(fā)力，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竟是如此優(yōu)美、和諧，令人贊嘆不已。
最能體現(xiàn)大荔人性格的就是快拳，猶如電視中的快棋賽，戰(zhàn)場上的短兵相接，足球比賽的突然死亡法。雙方覺得慢拳容易鉆空子，木木囔囔孜孜軟軟，不利灑，費口舌，不公平，便以快拳決勝輸。出拳如閃電，唱曲緊三火，劃者高度集中，反應(yīng)敏捷，觀者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撂倒一個……
最能表現(xiàn)大荔人劃拳水平的是大旗不倒，這是大荔拳法的經(jīng)典，交響樂的高潮：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大拇指始終伸出，避免大拇指似伸不伸防止賴，回旋余地小，變化少，刀刀出血，拳拳見輸贏……
最令人叫絕的是一老者伸出雙手同時跟兩個人劃：兩個后生氣勢咄咄，步步緊逼，老者口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喊著酒令，穩(wěn)如泰山，左右逢源，好似三英戰(zhàn)呂布……看著老者流利的指法，昂揚的斗志，面前模模糊糊出現(xiàn)了閻敬銘和史豐收，該不是大荔縣這種劃拳思路造就了理財專家和數(shù)學(xué)家吧？
在喜慶宴席上，高音喇叭播放著歡快的秦腔，新房里姑娘女子嬸嬸嫂嫂耍逗新娘子，浪笑聲此起彼伏……彩條布遮蓋的大院里、廳房下，端盤的倒水的熱酒的下饃的一路小跑，涼菜熱湯溫酒濃茶源源不斷，新親戚老朋友舊相好聚在一起，劃拳聲吵鬧聲嘻笑聲交織在空中，大黃狗臥在方桌下豎起耳朵懶洋洋看著一地的骨頭沒食欲沒心情一臉不懂一臉煩惱一臉無奈……后院里風(fēng)葫蘆聲鐵鏟聲鐵勺炒菜的滋啦聲聲聲入耳，空氣中彌漫著油香煙味酒香菜香，聲音和氣味在空中碰撞后向四處彌散……熱菜上來了，人們胡亂吃兩口，緊接著鏖戰(zhàn)，有時優(yōu)化組合，干脆把善酒者集中到一個桌子上，直喝得洗菜的看火的端盤的燒水的自成一桌開了戰(zhàn)，廚師在灶房沒法上菜等不及拿出一瓶酒說咱們也喝整個婚禮氣氛達(dá)到高潮……清醒的把喝多的送回家半路冷風(fēng)一擊幾句話說不對賭氣又追回來繼續(xù)喝。洞房里新人顛鸞倒鳳，大廳下拳聲震天，擇菜的洗碗的溜饃的婦女腰酸腿痛眼睛發(fā)澀東倒西歪，瞭哨的擔(dān)水的燒火的臉色烏青步履沉重坐在糧食莊子上打起了呼嚕……半夜兩三點，女主人抹開臉：兩娃都睡了，別喝了，耽擱娃的好覺。眾人這才清醒，才記起今天干啥來了，趕緊站起來，互相埋怨著，飯不吃水不喝尋手套找鑰匙發(fā)動車馬達(dá)轟鳴燈光四射呼嘯而去……
酒給大荔人帶來了歡愉，也帶來了無盡的災(zāi)難，戕害了不少大荔人。逢年過節(jié)，開懷暢飲，七八分酒意，騎車回家，大荔路寬道直，摩托風(fēng)馳電掣，感覺好像駕飛機，遇到緊急情況反應(yīng)遲鈍，常出車禍。每年春節(jié)酒后騎車釀成慘禍者不下幾十起，至于飲酒造成高血壓高血脂心臟病糖尿病腦溢血者不計其數(shù)，還有嗜酒如命自毀前程朋友反目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以至于鬧出一酒鬼早上喝中午喝晚上喝頓頓喝就連喝模糊都要喝酒，妻子鬧離婚法官問是要老婆還是要酒瓶子，酒鬼毫不猶豫地說要酒瓶子等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筆者一侄兒，酒后駕車身亡，撇下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嬌妻愛子悲悲戚戚慘不忍睹，以至于奶奶瘋瘋癲癲一聽摩托聲就以為孫子回來情不自禁顫巍巍走上前去看個究竟。
大荔人心實，講義氣，別人在酒桌上一求，抹不開面子，硬著頭皮，鋪上蓋上去辦，結(jié)果往往會違反政策違犯原則招禍挨挫，真正“不講理的大荔縣”實質(zhì)是說大荔人處世時感情大于理智，故大荔官高位顯者少。有一中層，大學(xué)畢業(yè)，年輕有為，魁偉英俊，能力極強，仕途一致看好，可誰知中途貪上了酒，在酒攤子上誰都不認(rèn)，常常弄得領(lǐng)導(dǎo)下不了臺，結(jié)果，拳越劃越高，量越喝越大，官卻越做越小。筆者有一老知己，學(xué)識淵博經(jīng)驗豐富處事干練，酒場上劃拳喝酒干凈利索大家風(fēng)范，干工作也是雷厲風(fēng)行能力極強更兼一手好寫，依稀窺見少時豐采，他的部下多為縣長市長專員書記，多年前，筆者少不更事，不禁發(fā)問：“怎么沒有當(dāng)縣長？”老者一愣，酒杯停在空中，半晌，面露赭色：“都是酒害的……”一老人身體不好，醫(yī)生讓戒酒，不聽，依然如故，兒女苦勸，怒曰：“過去沒錢喝不起，現(xiàn)在有錢卻不讓喝，這不是糟蹋我嗎？少管我，我喝酒即使喝死了也是興死的……”如此胡涂的邏輯真讓人哭笑不得。
生于斯，長于斯，呼吸著沁人心脾帶有淡淡酒味的空氣，沐浴在濃郁的酒香中，濃烈的酒風(fēng)，鼎沸的人氣，醇厚的民情，能不讓人陶醉嗎？
在西安，高而寒，人性硬
一處風(fēng)景，一口美食，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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