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施安昌先生統計,現存四種西岳華山廟碑拓本之后共有題跋、觀款二百三十余則,涉及人物三百余名。其中既有王鐸、阮元、翁方綱、楊守敬等書法名家,也有顧炎武、錢謙益、錢大昕、朱彝尊、孫星衍等知名學者。對于一種碑刻如此關注,這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罕見的。與唐代雁塔題名、郎官石柱題名不同的是,晚明學者的題跋更是抒發了亡國之痛、黍離悲歌。這些題跋內容豐富,書跡姿態萬千,令人在諷誦、玩味之余,可以窺知明清之際的治學和書學堂奧。
漢西岳華山廟碑紀事
施安昌
明拓西岳華山廟碑整軸(四明本)
1碑銘釋文
東漢延熹八年(165),弘農太守袁逢根據損壞的舊碑碑文重新刻了西岳華山廟碑,立于廟中。碑文隸書,22行,行38字,額篆書題“西岳華山廟碑”六字。碑銘記述自古帝王的封禪之禮,祭祀華岳,立宮其下。還記下來袁逢修繕廟宇,刻立石碑的事情。華山碑碑文據拓本釋讀如下(古代異體字以通行字體釋出):
《周禮·職方氏》:“河南山鎮曰華。”謂之西岳。《春秋傳》曰:“山岳則配天。”乾坤定位,山澤通氣,云行雨施,既成萬物,《易》之義也。《祀典》曰:“日月星辰所昭卬也,地理山川所生殖也,功加于民,祀以報之。”《禮記》曰:“天子祭天地及山川,歲遍焉。”自三五迭興,其奉山川,或在天子,或在諸侯,是以唐虞疇咨四岳,五歲壹巡狩,皆以四時之中月,各省其方,親至其山,柴祭燔燎。夏商則未聞所損益。周鑒于二代,十有二歲,王巡狩殷國,亦有事于方岳。祀以圭璧,樂奏《六歌》。
高祖初興,改秦淫祀。
太宗承循,各詔有司,其山川在諸侯者,以時祠之。孝武皇帝修封禪之禮,思登假之道,巡省五岳,禋祀豐備,故立宮其下,宮曰集靈宮,殿曰存仙殿,門曰望仙門。
仲宗之世,重使使者持節祀焉,歲一禱而三祠,后不承前,至于亡新,寢用丘虛,訖今垣址營兆猶存,建武之元,事舉其中,禮從其省,但使二千石以歲時往祠。其有風旱,禱請祈求,靡不報應。自是以來,百有余年,有事西巡,輒過享祭。然其所立碑石,刻紀時事,文字摩滅,莫能存識。延熹四年七月甲子,弘農太守、安國亭侯、汝南袁逢,掌華岳之主,位應古制,修廢起頓,閔其若茲。深達和民事神之義,精通誠至礿祭之福。乃案經傳所載,原本所由,銘勒斯石,垂之于后。其辭曰:巖巖西岳,峻極穹蒼。奄有河朔,遂荒華陽。觸石興云,雨我農桑。資糧品物,亦相瑤光。崇冠二州,古曰雍梁。馮于豳岐,文武克昌。天子展義,巡狩省方。玉帛之贄,禮與岱亢。《六樂》之變,舞以致康。在漢中葉,建設宇堂。山岳之守,是秩是望。侯唯安國,兼命斯章。尊修靈基,肅共壇場,明德唯馨,神歆其芳。遏禳兇札,揫斂吉祥。歲其有年,民說無疆。
袁府君肅恭明神。易碑飾闕。會遷京兆尹。孫府君到,欽若嘉業,遵而成之。延熹八年四月廿九日甲子就。袁府君諱逢字周陽,汝南女陽人。孫府君諱璆,字山陵,安平信都人。時令朱頡,字宣得,甘陵鄃人。丞張昉,字少游,河南京人。左尉唐佑,字君惠,河南密人。主者掾華陰王萇,字德長。
京兆尹敕監都水掾霸陵杜遷市石。遣書佐新豐郭香察書。刻者穎川邯鄲公修、蘇張。工郭君遷□□。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篆額(順德本)
2書法評議
前人評華山碑,舉要如下:
郭宗昌天啟元年(1621)跋:“其結體運意乃是漢隸壯偉者,割篆未會時或肉勝,一古一今,遂為隋唐作俑。”
王弘撰順治元年(1644)跋:“漢隸之失也久。文衡山尚不辨,其余可知。蓋辨之自胤伯先生始,先生藏帖甚富,華岳碑海內寥寥不數本。此本風骨秀偉,鋒芒如新,尤為罕見,先生寶之有以也。先生于書法四體各臻妙,其倡明漢隸當與昌黎文起八代同功。或云先生豈能作哉?能述耳。嗚呼!秦漢而后,詎唯作者難,正善述者不易也。”(據《砥齋集》卷二錄)。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朱彝尊康熙三十九年(1700)跋:“漢隸凡三種:一種方整,《鴻都石經》《尹宙》《魯峻》《武榮》《鄭固》《衡方》《劉熊》《白石神君》諸碑是已。一種流麗,《韓敕》《曹全》《史晨》《乙瑛》《張表》《張遷》諸碑是已。一種奇古,《夏承》《戚伯著》諸碑是已。唯《延熹華岳碑》正變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長,當為漢隸第一品。”
翁方綱乾隆三十九年(1774)跋:“此碑上通篆下通楷,借以觀前后變割之所以然,則于書道源流最易見也。”
汪喜孫道光元年(1821)跋:“是碑在漢人八分書最為險勁,已開魏碑之先河。”呂世誼道光十七年(1837)跋:“發筆收筆處洵是唐人所祖,若其積健為雄,藏骨于肉,斷非韓(擇木)、史(唯則)諸家所及,故尤足尚。”
楊守敬《激素飛清閣評碑記目錄》:“自朱竹垞極力嘆賞,推為漢碑第一,后儒群起而稱之,遂有千金之目。反令《婁壽》、《劉熊》未堪比價。其實不過與《百石卒史》相頡頏,亦未為絕詣也。”又評《孔廟置百石卒史碑》:“是碑隸法實佳,翁覃溪云:‘骨肉勻適,情文流暢’,誠非溢美。但其波磔已開唐人庸熟一路,史唯則、梁昇卿諸人未必不從此出。”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華山碑后世以季海之故,信為中郎之筆,推為絕作。實則漢分佳者絕多,若華山石碑實為下乘。淳古之氣已滅,姿制之妙無多,此詩家所薄之武功、四靈、竟陵、公安,不審其何以獲名前代也。”
可以看出,除了對華碑的不同評價外,還涉及“倡明漢隸”“漢隸三種”“唐人所祖”幾方面問題。區別與分類為科學研究事物之初階,朱彝尊舉漢碑十七種,分方整、流麗、奇古三類,又三類之間可以兼通。在此之前,漢隸分類不見有人提出;在此之后,漢石出土日多,評家賞析各異,但此三類終不能棄,只是詞語變換而已。
復興隸書始于晚明,清人繼之推波助瀾,題目越做越大,風格越來越多,華山碑恰恰是發軔之作,標型典范。深山幽寺中的一塊石碑,一千五百年后,碑石早已毀壞,拓本卻忽然煊赫人世。對此,只有從書法的歷史演變和明清社會思想去看,方能得到解釋。清人復興古代書體的功績超過前代。
龔自珍、趙之謙等跋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3雙鉤補摹重刻
古人在碑帖上曾經下過許多功夫,清朝更是蔚然成風。功夫之苦,精神之執著,難以想象。時過境遷,后人往往不甚了了。這里以華山碑為例對雙鉤、補摹、重刻等事略加鉤稽,分別解釋。
(一)雙鉤用頂薄的宣紙或油素紙蒙在碑的拓本上,以細筆尖將碑字的輪廓原樣影搨下來,要求精確。筆畫損缺,石花泐連都一一照描,毫發無爽。這個辦法與古人鉤摹法帖一樣。借到善本即雙鉤一本,無異于今天得到一復印件,以便日后臨習。看到一雙鉤本,不僅可知是哪種碑,還可知道是哪一種拓本。鉤摹幾遍不但得到間架用筆的深刻印象,而且對考據特征也了如指掌,功效自現。跋語中反映雙鉤之事數不勝數,如康熙四十三年(1704),陳奕禧在邗上周儀家看到關中本連夜鉤摹一過,并抄錄全部跋文。四明本插架天一閣時,張燕昌曾雙鉤一本,并寄示翁方綱。順德本出名甚晚,但在此前它的雙鉤本卻一直被人們輾轉摹寫百余年,誤以為從長垣本所出。就題跋所記,翁方綱鉤摹華山碑前后不下十遍。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缺失部分為清代趙之謙雙鉤補全
(二)補摹古碑的早、晚拓本差別很大,早本字畫清朗,神氣充沛,文辭完整,正是可貴之處。然早拓善本不易見,更難得,持晚本者每每希望見到早本。一旦相遇便將其多出之字鉤摹下來,以多出之字補充晚本缺文,這便是補摹。長垣比四明、華陰兩本都多九十余字(因有幾字實際所差半字,所以各家計數不同),故后兩本都有人補摹過。乾隆四十三年(1778),翁方綱借朱筠藏華陰本鉤得一幅,其中闕文據金農鉤本補入,后送畢秋帆重刻華碑。乾隆五十二年(1787)錢大昕、錢東璧父子為天一閣編碑目得四明本全碑一幅,后據長垣本將闕文在石泐處鉤出補全。
順德本雖早,然有兩開九十六字散佚,同治十一年(1872)李文田獲得后即倩趙之謙補摹,趙氏是從自己所存舊摹本鉤出,仍有出處不明之憾。兩年后李文田攜順德本前往宗源瀚處校碑,并從長垣本上精鉤兩開再次補入。可見補摹是在校碑基礎上十分認真而慎重的事情。
李文田復原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碑式
李文田致樵野書札(附順德本內)
(三)重刻既然名氣很大,為了滿足社會要求,華碑一刻再刻。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不見中郎猶見虎賁不為無益。
乾隆以后,華碑屢經摹勒重刻,其事有:
1.陸耀刻石于吳中,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前。
2.姜白蒲刻于吳中,也在乾隆四十三年前。
3.乾隆四十三年(1778)五月,翁方綱借得金農雙鉤本摹一冊,又借來朱筠藏華陰本細校,后又重新摹寫一本寄畢沅,刻碑于華陰廟。
4.乾隆四十三年(1778),陳崇本得翁方綱摹本而刻。
5.嘉慶十四年(1809),阮元按四明本刻華碑于揚州北湖墓祠,同時還刻泰山刻石。
6.錢寶甫從四明本雙勾勒石于華岳廟,時間在道光初年。
陸燿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此外,江藩為阮元《華山碑考》所寫序中還提到歙州巴慰祖氏、江氏翻刻。又盧敏肅刻碑于華陰廟(阮元道光十六年跋)。
銅城張伯英談重刻碑帖,言得三昧:“重摹古碑與刻后人書跡難易迥殊。刻后人書易肖,唐以前則較難,漢、魏古碑凡翻摹者只能略存梗概:非時代所限邪?昔時無影照法,非重刻無以傳形。欲使孤本流布,舍重刻無他術,雖明知其不易肖而不能已也。”(《寶漢齋藏真帖》跋)
無論是雙鉤、補摹還是重刻,都必須做得很精細,很客觀,絕不同于書法的臨、仿。和人們對古書的輯佚和復制一樣,完全是為了使古人書跡得以傳播于今,流傳于后,盡量發揮其價值。同時,由于雙鉤、補摹和重刻過程都要求一絲不茍,求其神似,所以也是掌握書法的極好途徑。
阮元、徐樹銘等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4墨拓遺珍
華山碑在北宋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已有著錄。明萬歷年間,關中金石家趙崡撰《石墨鐫華》,攜紙、墨四處訪拓,華岳漢碑皆亡,連碑拓也難求索,唯一幸見者——東肇商所藏舊拓華山廟碑一冊。
今知漢華山碑可信的拓本有四件:一是長垣本,以明代長垣王文蓀藏得名,后因商丘宋犖獲得又稱商丘本。二是華陰本,明代先后為華陰東肇商和郭宗昌收藏,也稱關中本。三是四明本,明時寧波豐熙萬卷樓與范欽天一閣曾藏,寧波古稱四明。四是順德本,因清季順德李文田家藏而得名。又因清初在揚州馬曰璐小玲瓏山館,故稱小玲瓏山館本。這些可以說是異稱別名,為了區分同碑的不同拓本,通常以所拓的時代或者以舊藏者冠以名前,如明拓泰山刻石、清拓泰山刻石、又如安國舊藏泰山刻石,李國松藏本、孫星衍藏本等。以藏家地望稱名,尚屬少見,華山碑首先從華陰本出名,后出者相比而稱之。這一情況也反映了此碑特殊的地位和影響。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篆額(長垣本) 日本東京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藏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長垣本) 日本東京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藏
關于華山碑原石的損裂及最終碎毀的時間,文獻記載和認識尚有分歧。依據碑文損泐多少鑒定四種拓本的先后順序是順德,長垣,華陰,四明。前兩種為宋拓,后兩種則不會晚于明拓。
每本華山碑拓都有自己的遞藏歷史。經以往學者研究分別簡述于下。
長垣本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長垣本)
明代曾藏長垣王文蓀家——康熙三十八年(1699)商丘宋犖得到攜至江南——乾隆五十八年(1793)轉藏商丘陳崇本處——嘉慶二年(1797)成親王永瑆購得——約道光六年(1826)歸諸城劉喜海——同治三年、同治四年(1864、1865)平樂黃琴川獲得——后歸上元宗源瀚——光緒三十三年(1907)入端方寶華庵……1929年已為日本中村不折收藏——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所藏。
華陰本
宋拓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明時為華州東肇商、云商兄弟家物——天啟元年(1621)華州郭宗昌獲得——順治元年(1644)華州王弘撰收藏……乾隆三十一年(1766)上海黃文蓮得碑于安徽歙縣——乾隆三十八年(1773)黃氏將碑贈予大興朱筠——道光十六年(1836)長樂梁章鉅在北京與洋商爭購華陰本——光緒三十三年(1907)入端方寶華庵——崇德吳乃琛貯藏——1959年歸故宮博物院。
四明本
此本曾為鄞縣(今寧波市鄞州區)豐熙、鄞縣全謝山和寧波天一閣范氏遞藏——乾隆五十二年(1787)范氏將四明本送予嘉定錢大昕及子東璧……嘉慶十三年(1808)儀征阮元在杭州購得——咸豐九年(1859)轉歸長白完顏崇實——光緒三十三年(1907)亦為端方所得——清末,端方之女與袁世凱之子克權成婚,以四明本作妝奩——后曾質于濟寧李汝謙——先后為潘復、胡惠春遞藏——1975年歸故宮博物院收藏。
順德本
明清間此本先后被仁和金農和江都馬曰璐收藏——嘉慶十九年(1814)轉入江寧伍福家——道光元年(1821)陽城張敦仁購得于邗上——同治十一年(1872)順德李文田督學江西從張氏后人買下——光緒二十年(1895)李文田于北京去世,其子李淵碩攜此本返粵——李棪(淵碩子)繼續保存——北山堂藏——1971年歸香港中文大學。
上面四種拓本的傳承經過主要是根據附在拓本前后的題跋考證、梳理出來的,譬如朱筠子朱錫庚嘉慶十六年(1811)在華陰本后就詳細敘述了三本華碑的流傳經過。四本華碑上的后人題跋、題詩和觀款共計有二百三十余條,涉及人物三百多個,細細玩味,可知清代碑學興起的由來,可知金石家、書法家和收藏家的治學和情懷,可知顯宦學人之間交誼往來,可知三百年翰苑墨林之勝概。題寫當中最早一則是郭宗昌于天啟元年(1621)正月十五日寫在華陰本上的。最晚一則為章士釗于四明本題的長詩,時1965年。(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
清人跋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舊簽
伊秉綬、孫星衍、李文田等跋西岳華山廟碑(順德本)
郭宗昌、梁爾升等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錢大昕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錢謙益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王鐸跋西岳華山廟碑(華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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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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