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本科新生上開學第一課《我的大學》
尊敬的春禮院長,尊敬的丁仲禮校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今天來到中國科學院大學,感到非常高興。
我退休已經三年半多了,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除了讀書、鍛煉、會友和寫作以外,我主要做了一件公益事業:就是到了5個省山區和貧困地區的19所學校,給孩子做地理講座。到大學來做講座這還是第一次。我破了我的規矩了,原來我給我定的只是在中學,而且在縣以下的中學。
我和中科院應該說很有感情。在我擔任領導工作的生涯中,大約有多年在中央負責聯系科技工作。到擔任總理以后,我仍然十分關心科技和教育。許多科學家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老師,都是我的長輩。他們有的還健在,許多也離開人世,我時常想念他們,懷念他們。
我本來原定在中科院做一個地理講座,題目是:人類歷史時期的動物和植物的演變。后來春禮院長跟我說,這次我講課的對象都是新入學的大學生。我一看專業,地學只是一個方面,我那個題目已經不適宜了。因此我自己又重新想了一個題目,叫做:我的大學。我想通過回憶我的大學生活,用心和同學們交流如何學習、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奮斗。
其實我常想兩點:在工作的時候,我認為一個人應該把每一天,都當成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來度過。同學們,這句話很重,那你就會十分珍惜這每一天。當你進入一個新的崗位,有了新的進步,這時我又在想,一個人應該有一個新的開端,過去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績,一切歸零,現在要從零做起。因為我發現,有些大學生考入大學,以為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但殊不知,這僅僅是學習和生活的開始。
我是1960年秋從天津南開中學畢業,考入北京地質學院。我當時在北京地質學院入的是地質礦產系。這所學校大家可能都去過,我總以為當時比現在漂亮,比現在清靜。特別是路兩旁高大的白楊樹以及非常簡樸的紅磚教學樓,給我印象十分深刻。
剛上大學,我感到一切都是生疏的,也是新鮮的。我所在的那個班,有30名學生,大多是從農村來的。當時我的穿著已經十分樸素了,一身褪色的藍布衣衫,一雙布鞋,可是從南方來的同學中,有的還打著赤腳。
地質學院的風氣非常樸素。我深知,邁入地質院校的校門,選擇了地質專業,就意味著我選擇了艱苦生活,也意味著我的一生將會走過一條崎嶇的道路。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并抱定以極大的毅力,克服困難的信心。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便懂得學習的重要,深信奮斗可以創造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
我如饑似渴地學習。那時三年困難時期剛剛開始。剛入學時,糧食還可以敞開吃,兩三個月以后,便開始定量。大學生每月33斤,還要主動節約三四斤,飯菜的油水又少,同學們吃不飽。
為了防止學生超支,食堂的飯票分為基本糧和機動糧。基本糧27斤,就是說每頓三兩,留下三四斤作為機動糧。同學們每餐把三兩基本糧吃完以后,趕緊離開食堂,連頭也不敢扭,生怕控制不住,再吃機動糧就收不住了。
即使這樣,大家回宿舍躺在床上,還是想著肚皮。經常動議讓人到食堂去買“扣黃”。所謂“扣黃”就是用罐頭盒蒸的發面苞米饃饃,二兩一個。一哄起來,一下就買了很多,飽餐一頓。許多同學一個月的機動糧,幾天就吃光了。
剛入學那個中秋節,媽媽到北京來看我,給我帶來了四個月餅。中秋之夜,我們娘兒倆,坐在東單公園的椅子上,在皎潔的月光下,媽媽看著我狼吞虎咽地把幾個月餅吃光。
然而困難,還不僅僅是吃不飽,入學僅幾個月,我便患上了浸潤性肺結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肺結核還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患病之初,我并不知道,只是經常咳嗽,下午發燒,渾身乏力,就是絆一腳,也要出一身汗。后來我到海淀區,結核病防治醫院檢查,確診是肺結核。
由于處于開放傳染期,醫院要我全休,并且隔離治療。我想不通。起初我還戴著個大口罩,每天堅持上課,后來發現同學們害怕,我也過意不去,就住在學校給我安排的一個單間,開始休養。那時就注射鏈霉素,服用雷米封。剛上大學,就染上這種病,還要全休,不能上課,這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我心情十分焦慮,也感到孤獨。一個人住在單間,也感到孤獨。
在那段獨處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古今中外遭受苦難而發奮圖強的志士仁人的事跡,想著未來光明的前途,心中漸漸開朗起來,堅定了對學習與生活的信心。
我下定決心,在治療的過程中,決不能放棄鍛煉身體,要更加努力地自學。第一學期結束時,我參加了全部的考試,幾門課程,包括沒有上完的結晶學,都獲得了優秀。點擊查看崔永元大膽發聲!
不久,病情有所好轉,醫生允許我每天學習四小時。可我再也不把自己當成病人,解放了。我堅持跑步,打球,不僅全天上課,而且早起晚睡。這以后在大學五年的學習生活中,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忘記了我還是個病人。連我也忘記了,只不過還吃藥。
一直到畢業以前,醫生還只允許我每天只學習八小時。誰也不知道,直到大學臨畢業時,我才摘掉了肺結核的帽子。也就是說,我五年大學,戴了五年肺結核的帽子。這五年,我以堅強的毅力刻苦學習,晚上熄燈鈴響了,我還一個人在教室自習。我不知現在同學們還有熄燈鈴沒有。常常最晚回到宿舍,同學們常愛跟我開玩笑,他們把門開個縫,門上擱一把笤帚,我一推門進來,笤帚就砸我頭上,然后大家哄然一笑。
有時晚自習,忘了時間,教學樓也關了門,我讀完書,熄了燈,摸黑從廁所的窗戶跳出來,因為廁所的窗戶是可以打開的。我不僅晚歸,還要早起。那時我沒有手表,不知道時間,常常在夢中驚醒,悄悄地起來,到教室去讀書,有時讀了很久天還不亮,我琢磨可能是凌晨三四點鐘。1979年,溫家寶在大連參加全國1:5萬區域地質調查會議
在大學的五年中,我的各科學習都很好,所有的考試課程,除了一門良以外,全部是優秀。所有教學實習,生產實習,畢業實習和畢業論文,也都是優秀。我剛上大學的患病遭遇,以及在校五年的學習生活,使我更加堅信:一個人要垮,首先精神先垮,只要精神不垮,就沒有任何力量能摧毀我的意志和身體。
在學校期間,我遇到問題總要問個為什么,這就養成了我日后工作中不迷信,不盲從的信念。即使在“文革”混亂的年代里,即便是在那十分狂熱騷動的氣氛中,我也始終保持清醒,努力堅守獨立的人格。
在校期間,我閱讀了大量歷史、哲學和文學書籍。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的著作;也讀林肯、華盛頓、丘吉爾、甘地的書;讀孔孟老莊、商鞅、王安石、范仲淹的論述;也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歌德、亞當·斯密的名著。我不僅讀,而且記筆記。我開始批判地看待社會,觀察國家的變化,思考人生的道路。
三年級的時候,1963年赴秦嶺,湖北均縣、鄖縣、鄖西一帶,就是沿著漢江向秦嶺北坡做1:20萬正規的填圖,那時叫生產實習。四年級時到嵩山,河南登封、偃師一帶,做畢業實習。實習多是北京地質學院的特點,也是這所大學的風氣。
我對實習很有興趣,有時還做點河曲的研究,河漫灘,階地的研究。
那時條件艱苦,每天從山上回來,我們還總得采一袋酸棗兒,背回基地,補充伙食。我在周口店看到的山是我第一次見到山,山是巍峨、壯麗、深邃和奧秘的。
它不僅有著奇異的地質景觀,而且蘊藏著豐富的礦產。
我想,我的一生將以高山為伴,不斷探索和追求,攀登做人和科學的高峰。
1963年夏天,我到山大溝深的秦嶺實習。這是漢江,這是我和老師們一起。
有一次漢江水很大,把這個船擱淺了,我們讓女同學坐到船上,男同學推著船,推到水可以載舟的地方,然后我們再上去,到北岸去開始工作。
這三個月的實習,我受了正規的地質填圖訓練。從辨認地形圖到定點描述,甚至打規范的標本:三厘米,六厘米,九厘米規范標本。那時的生產實習完全是按照規范嚴格要求的,這些鍛煉為我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基礎。
1964年,我大學四年級時到嵩山做畢業實習。這是我在嵩山打的標本,至今還保留。為什么呢?因為當時學院把這次畢業實習與當時的學院的一個科研題目結合起來了,叫嵩山重力滑動構造,我負責診斷系地質工作。就是畢業時候跟學校的科研研究課題結合,我覺得這也是一個探索,我相信我們這所學校各個專業研究的題目會更多。
我記得在河南從登封到偃師口孜鎮,還是1:5萬填圖,我是背著行李走去的。經過少林寺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天漸黃昏,落日的余暉把少林寺映得通紅。寺廟鎖著門進不去,我只好透著玻璃去看那些反映少林寺武功的壁畫,沒見到生人。我的畢業實習就是1:5萬口孜鎮幅。
這兩個多月,我們幾乎每天上山,認真收集資料,填繪地質圖。那一年,1963年正趕上黃河發大水,京廣線的鐵路一度中斷,回不來了。為了使資料收集得更充分,我和三位同學延長了實習時間,一直到八月底才回來。這次實習的選題屬于學院的科研項目,實習的成果也就成為科研的一部分,這是我從事地質研究的第一次重要的事件。
在野外,我們吃住都在老鄉家里。每到晚上,房東老鄉總是要喊:地質隊喝湯了,河南人把吃晚飯叫喝湯了。我們和老鄉一樣蹲在地上,端起大碗或吃面條或喝稀飯。那晚霞映照著山村的情景,那一張張淳樸的面容,那親切的河南方言,至今難以忘記。在多次的實習中我和老鄉同吃同住,充分了解當地山區農民的生活。我對群眾了解得越深,對他們的感情越真,覺得自己的責任越重,堅定自己為國家富強和人民幸福而奮斗的信念。
大學期間,我還經常跑農村。我經歷最早的農村調查就是從大學開始的。有時暑假我不回家,我就下鄉了。就在河西鋪,過去叫中越公社。除了學校組織的麥收和秋收勞動之外,我常住在老鄉家里頭。
1963年冬天,還在通縣參加了農村的“四清運動”。我只記得早晨起來背著糞筐拾糞。工作隊的負責人是一位老紅軍,他非常喜歡我,愿意同我談心。我還經常利用假期一個人到京北平西府參加勞動,在那里,我和農民生活在一起,結交了許多農民朋友。
大學期間我要求進步,各方面應該說還是很努力的,是全班第一個入黨的,并長時間擔任班干部,還被評為北京市的優秀學生。1965年大學畢業時,我決心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為此我曾多次要求到西藏工作,并兩次寫血書明志,但學校通過權衡,推薦我考取著名地質學家馬杏垣的研究生。那時研究生少,我們一個專業也就去兩名。但是在研究生畢業以后,我仍然義無反顧地到西北去。
時光如梭,我從北京地質學院大學畢業,至今已經五十多年了。今天和同學們在一起回顧半個世紀以前大學生活難忘的青春時光,心中仍然激動不已。在我擔任總理的十年間,我每年都到高校看望學生,和大家談心。每當我走在校園內,我都被學生們的朝氣蓬勃的青春氣息所感染,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對自然的熱愛,對科學的好奇,對文化的感知,對知識的思辨,這就是大學魅力的所在。
2010年5月4日,我到北京大學看望同學,曾寄語同學們:仰望星空,腳踏實地。這是我對大學生們的希望。
謝謝同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