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于2021.11.8總第1019期《中國新聞周刊》
落馬整整半年后，山西省原副省長、省公安廳原廳長劉新云再次進入公眾視野。10月9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通報稱，劉新云涉嫌受賄、濫用職權案，已由廊坊市人民檢察院向廊坊中院提起公訴。今年4月9日，59歲的劉新云被查，他是今年山西“首虎”。
劉新云生于山東省淄博市一個普通家庭，是一名從警生涯長達40年的“老公安”，他從淄博市公安局二處一名辦事員做起，一步步晉升為省部級政法官員。劉新云被查后，有兩點頗受外界關注：一是，其雙開通報中稱其“參與在黨內(nèi)搞團團伙伙，結(jié)交政治騙子，熱衷政治投機，造成惡劣政治影響”；二是，檢察機關起訴指控其在山西任職期間“違反有關法律法規(guī)和制度規(guī)定，違背信息化技術發(fā)展和項目建設規(guī)律，在有關項目建設過程中，濫用職權，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
《中國新聞周刊》從多位與劉新云有直接交集的警方人士處了解到，劉新云早年在基層做公安局領導時作風就比較霸道，對下屬要求過于苛刻。在山西任職時，他甚至多次在大會上公開嚴厲訓斥一些廳局級領導，其還存在采用技偵手段監(jiān)控省領導、將查獲的國寶級文物用于個人行賄等問題。被查當日，山西省委常委會召開會議強調(diào)，要深刻認清劉新云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對黨和公安事業(yè)造成的嚴重危害，全面徹底肅清劉新云違紀違法的流毒影響。
劉新云1962年9月出生于山東省淄博市，1979年9月考入山東省公安學校。1981年7月，時年19歲的他進入淄博市公安局二處工作，從一名辦事員做起，開始了他的從警生涯。經(jīng)過幾個崗位歷練后，1994年7月，出任淄博市公安局張店分局局長，三年后又相繼出任淄博市公安局副局長、政委，菏澤市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等職。2011年，他到省城濟南工作，任濟南市公安局局長。
劉新云任淄博市公安局張店分局局長時，其屬下的一位時任民警張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云家庭出身一般，沒有背景，一心撲在工作上，“那時他每天睡三四個小時，精力依然非常旺盛。”
張庭稱，劉新云做事果斷，不怕得罪人。曾有民警值班時因喝酒誤事，劉新云知道后，非常憤怒，現(xiàn)場對其撤職。劉新云霸道的性格，讓張庭記憶猶新。“他搞一言堂，在單位沒人敢對他提反對意見。甚至我局和檢察院、法院打交道時，檢察院和法院的領導都怕他。
2014年12月，劉新云卸任濟南市公安局局長職務，離開工作了33年的山東，調(diào)任公安部，出任網(wǎng)絡安全保衛(wèi)局局長兼國家網(wǎng)絡與信息安全信息通報中心主任，成為一名正廳級官員。劉新云在山東任職期間，積累了豐富的基層工作履歷，且在刑警、交警、巡警等多個警種歷練過，因此其仕途被廣泛看好。2018年1月，他空降山西省，出任副省長、省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
山西省公安系統(tǒng)多位內(nèi)部人士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劉新云空降山西不久，在其主持的第一次全省公安工作會議上，語氣就異常嚴厲，直言稱“我是中央派來管理你們山西干部的”。
山西省公安廳一位原廳級干部夏軍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剛上任的干部，特別是空降干部來說，履新后去拜訪老同志幾乎是一種慣例，也是一種尊重老領導的表現(xiàn)，但劉新云傲慢得很。“他在山西任職的幾年間，連一次省廳老干部處都沒有去過，根本不把老干部看在眼里。”
多位警方人士稱，劉新云履新山西幾個月后，省公安廳曾意外失過一次火。夏軍濤記得，當時一位值班老民警在收集對講機里的電池時，操作不慎，引發(fā)短路，導致公安廳戶政樓發(fā)生火災。這位老民警驚慌失措，忘了第一時間撥打119，就沖出去喊人，導致火勢迅速從三樓蔓延。消防隊趕到時，火勢已經(jīng)到了十三樓。這棟樓在公安廳所有辦公樓的最后面，從馬路外面看不到。“這本來是一次意外火災，但是劉新云怕外界過度猜測失火原因，就干脆封鎖了該消息。”
位于山西太原市五一路的山西省公安廳舊樓。2018年劉新云到任后，認為此地“風水不好”，次年便搬遷。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山西省多位警方人士稱，劉新云比較迷信，2020年，他曾專程去運城市絳縣拜訪一位所謂的“大師”。“大師”告訴他三個月后就會升官，他信以為真，“但事實上，等待他的卻是被查的命運”。
今年4月2日，山西省“昆侖2021”暨“利劍斬污”專項行動動員部署會在公安廳召開。劉新云出席了會議，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公開亮相。一周后的4月9日，他被查的消息刷爆朋友圈。當天，《山西日報》還刊發(fā)《鏟除黑惡守護平安》一文，稱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領導小組第一時間宣告成立后，劉新云任組長、主動扛起第一責任。
山西省公安廳內(nèi)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4月9日，劉新云正在山西省委開會，突然被中紀委的工作人員從會場帶走。帶到地下室后，用一輛早已備好的車將其帶走。當日，劉新云的秘書郭帥也被查，郭帥頗得劉新云賞識，其從山東到北京到山西，一路追隨劉的腳步。“很多民警都沒想到劉新云會被查，當晚很多民警為此聚餐慶祝”。
劉新云接受媒體采訪時，喜歡自我標榜關愛民警。2019年5月，他在《祖國》 雜志對他的一篇專訪中談到，作為公安機關領導，必須多多關心愛護民警，為他們的工作、學習、生活創(chuàng)造良好條件。他介紹，山西的經(jīng)濟在全國雖然不算很強，但是山西民警的所有津貼和補貼是百分之百發(fā)放。在基層單位，每一個派出所保證洗浴室24小時有熱水，小食堂24小時有飯；健身房、閱覽室配備到位。他還稱：“在我們表彰先進的時候，不是讓領導去頒獎，而是讓民警的妻子、孩子、父母去發(fā)獎，或者是讓老百姓去發(fā)獎。如此一來，不僅激勵了獲獎民警，也激勵和溫暖了民警家人。”
晉城市公安局一位民警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他了解到的情況看，多地基層派出所根本不具備劉新云對外吹噓的那些條件。“他的政治欲望很強，只要能滿足他的個人政治欲望，他就不管民警死活。他經(jīng)常白天晚上開會發(fā)號施令，讓全省民警忙得不可開交，經(jīng)常折騰得大家周末都沒法休息。他甚至還叫停了全省看守所的小賣部，導致犯人沒法買東西。”
多名受訪的山西省公安廳和基層民警均稱劉新云是“酷吏”，經(jīng)常當眾責罵民警。甚至在一些會議上，劉新云曾把一些省廳總隊的總隊長或市局局長都叫起來，當眾罵得很難聽，完全不顧及他們的感受。山西省公安廳一位前領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云剛來山西不久后，他就跟周邊的人說，一個人能做到人人都說他好不容易，做到人人都說他不好也不容易。“在山西公安系統(tǒng)，劉新云能做到80％以上的人說他不好。”他介紹，劉新云在山西任職期間，對全省地級市的公安局局長做了大調(diào)整。“11個地級市中，除了運城市，其余10市的公安局局長都做了調(diào)整。”
在劉新云的雙開通報中，稱其“參與在黨內(nèi)搞團團伙伙，結(jié)交政治騙子，熱衷政治投機，造成惡劣政治影響”。多位受訪者稱，與劉新云搞“團團伙伙”者就包含孫力軍等人。2020年4月和8月，時任公安部黨委委員、副部長孫力軍與時任上海市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龔道安相繼被查。2010年11月至2017年6月，龔道安在公安部十二局先后任副局長、局長。孫力軍、龔道安、劉新云三人在公安部存在工作交集。《中國新聞周刊》梳理三人的雙開通報時發(fā)現(xiàn)，均有 “在黨內(nèi)搞團團伙伙”的表述。
劉新云2018年到山西任職后，就曾公開吹噓他認識某中央高層親屬。一位山東省政法系統(tǒng)人士透露，劉新云在山東任職期間，他曾遇到一個自稱和某中央高層親屬關系密切的騙子。“這名政治騙子稱能在時機成熟時幫劉引薦認識到該親屬，讓其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劉新云信以為真，事實上，他上了該騙子的當。”劉新云在山西任職時，開會時經(jīng)常故意閃爍其詞，有意人為制造他“后臺很硬的輿論”。
壟斷山西公安大數(shù)據(jù)項目的山東公司
多位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云被查后，公安部門曾在內(nèi)部通報時提到劉新云濫用技偵手段。“濫用技偵手段主要是指他在山西時，監(jiān)控監(jiān)聽省委、省政府領導。”
劉新云在山東、公安部、山西任職期間，都非常重視公安信息化的建設與推廣。2012年7月，他主持開通濟南公安民生警務平臺，建設公安信息資源數(shù)據(jù)庫和社會信息資源數(shù)據(jù)庫；在公安部期間，他負責網(wǎng)絡安全保衛(wèi)工作；2019年3月，在山西省公安廳召開的全省公安法制工作會議上，他提到要把信息化建設作為全省執(zhí)法工作實現(xiàn)“彎道超車”的法寶，通過執(zhí)法全流程智能管理平臺打造山西公安亮點工作。
但檢察機關起訴指控，劉新云擔任山西省副省長、省公安廳廳長期間，違反有關法律法規(guī)和制度規(guī)定，違背信息化技術發(fā)展和項目建設規(guī)律，在有關項目建設過程中，濫用職權，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情節(jié)特別嚴重，依法應當以濫用職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多位受訪的警界和商界人士稱，該指控是指劉新云在山西期間，超出實際需求，過度投資力推信息化建設。在他主導下，一家來自山東的濟南企幫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壟斷了全省的公安大數(shù)據(jù)項目。
公開資料顯示，濟南企幫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成立于2007年4月20日，位于濟南市高新區(qū)，是一家專門致力于公安行業(yè)信息化服務的公司。公司對外宣傳稱，其成功案例包括公安部及全國400余地市公安機關。2019年10月31日，公司更名為山東企幫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下稱“山東企幫”）。
在接受《祖國》雜志專訪時，劉新云介紹，2018年以來，組織實施山西公安大數(shù)據(jù)戰(zhàn)略，是他用心、用力最多的工作之一。山西公安與企幫等全國前沿信息化企業(yè)共同研發(fā)建立的山西公安大數(shù)據(jù)系統(tǒng)，已經(jīng)開始在包括維護穩(wěn)定、重大安保、打擊犯罪、防控化解社會風險、公共服務等各個警務領域投入運行，開始成為支撐山西公安實戰(zhàn)最強大的戰(zhàn)斗力。
多位受訪者稱，山西公安廳警務大數(shù)據(jù)平臺建設過程中，各類項目的建設幾乎都由山東企幫承接。其中主要原因是，省公安廳對其做了政策照顧。根據(jù)《山西省公安廳關于印發(fā)全市全流程智能管理平臺和新版警綜平臺應用推廣方案的通知》（[2018]367號）要求，各市縣公安機關推廣應用全流程智能管理平臺，技術支持由濟南企幫公司負責。
山西公安廳原廳級干部夏軍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省廳到11個地級市、119個縣、1600多個派出所都必須上企幫的項目，這么龐大的工程，應該是公開招標。“劉新云來了后，逼著山西的公司都要用山東企幫的產(chǎn)品或者必須與其合作。有的公安單位早已建好了相關平臺，也在正常使用，因為沒有企幫元素，就必須得全部作廢，浪費了大量資金。”
在山東企幫密集介入山西市場后，山西的視頻監(jiān)控密集度也大幅度提升。公安系統(tǒng)建設大數(shù)據(jù)中心耗資巨大，據(jù)呂梁長安網(wǎng)（呂梁市委政法委主辦）報道，截至2020年7月12日，按照劉新云的工作要求和山西公安大數(shù)據(jù)建設統(tǒng)一規(guī)劃，呂梁市投資1.2億元，建成呂梁公安大數(shù)據(jù)中心。
山西省一家信息技術公司負責人方嘉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山東企幫做了一個“公安執(zhí)法全流程智能管理平臺”的項目，該項目的發(fā)起人就是劉新云，該項目也成了山西省公安系統(tǒng)的信息化辦案中心。這就意味著山西省公安系統(tǒng)的全業(yè)務流程（拘捕、提審、監(jiān)外執(zhí)行等）都必須通過山東企幫的平臺。
方嘉琪稱，按照正常流程，相關項目從需求到實施，需要可研（研究院拿出可行性研究報告）、初設（初步設計）、財政部門批錢、招投標等程序，全套走下來，最快也需要兩三個月。劉新云來了后，不給部門和企業(yè)留出走流程的時間，而是直接以文件形式通知下面各部門項目截止時間。要求先上項目，后走流程、補手續(xù)。“開始時招投標并不公開，每次幾乎都是山東企幫中標。后來，雖然看著也有別的公司中標，其實是這類公司與企幫組成聯(lián)合投標體后，為企幫借殼中標。通過這些操作后，山東企幫依然是項目的核心，價格由企幫來定，這些借殼公司負責干活和墊資。”
太原市公安局交警支隊一位原領導韓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云在山西期間，用人有三條標準：第一是愿意順著他的意愿推信息化項目的人；其次是有一定背景關系的人；再次是對他比較殷勤的人。韓桐稱，山西省公安廳交管局一位負責人對劉新云瘋狂搞信息化建設頗有微詞，因此配合起來積極性也不高，結(jié)果被調(diào)離到了其他崗位。
面對外界對山東企幫的一些議論，該公司一位工作人員以短信形式回復《中國新聞周刊》稱，“我們公司以過硬的技術參與山西公安廳信息化建設，不存在任何利益輸送。”山西多位警界和商界人士稱，目前，山東企幫在山西的相關業(yè)務也已停止，“他們以后難以再次進入山西市場。”
破壞當?shù)氐乃痉ōh(huán)境和營商環(huán)境
山西省地下蘊藏著豐富的文物，盜掘古墓葬犯罪案件時有發(fā)生。《祖國》雜志曾報道稱，到任山西后，劉新云很快就決定親自擔任“6·03盜墓黑幫案”專案組組長，打響了他就任山西后掃黑除惡斗爭的“第一槍”。兩名為黑惡勢力充當“保護傘”的聞喜縣公安局副局長，被判處無期徒刑。2018年以來，山西公安機關共破獲文物犯罪案件796起，收繳文物24876件，其中一級文物102件，二級文物215件。
夏軍濤等多位警方內(nèi)部人士和文化界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警方將這些文物移交文物部門前，劉新云曾選中了部分價值連城的文物作為其個人行賄的工具。“其中一尊青銅鼎被他送走后，又找人仿造了贗品。”一位當?shù)孛襟w人稱，在警方正式向文物部門移交時，相關專家看出了部分破綻，但也沒敢拒收。
多位受訪的商界人士稱，劉新云在山西期間，插手案件、濫用職權，破壞了當?shù)氐乃痉ōh(huán)境和營商環(huán)境。呂梁孝義市萬泉銀海金行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武小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劉新云還在任時，他就向中紀委實名舉報其濫用職權、插手個案、保護套路貸犯罪集團的事情。他稱，2015年6月，其妻陷入一起套路貸騙局，在還清約定的本息后，其位于深圳的一套別墅卻被放貸團伙強行霸占，他長期交涉未果。2018年8月28日，在掃黑除惡的大背景下，孝義市公安局對該案立案，并網(wǎng)上通緝涉嫌套路貸犯罪的嫌犯。
孝義市公安局一位該案辦案民警稱，2019年1月9日，劉新云通知該局局長和幾名辦案民警去省廳當面跟他匯報該案。“見到他后，沒說幾分鐘，他就稱我們不懂政治，政治站位不高。要求撤案，并訓斥我們滾出去。最終，回到孝義后，我們只得連夜撤案。”
此后，武小軍便走上了實名舉報劉新云之路。今年4月14日，在劉新云被查5天后，他收到了中紀委工作人員來電，他再次說明了該案的相關情況，7月19日，經(jīng)深圳中院的判決，他拿回了別墅。“但至今，涉嫌套路貸的團伙，仍逍遙法外。而劉新云濫用職權，強行命令撤案的原因仍未明確。”
2018年1月，劉新云剛來山西省任職時，省公安廳辦公地點位于太原市五一路。山西警方內(nèi)部人士稱，該址地處市中心，交通便利。但劉新云認為風水不好，后來經(jīng)風水先生查看，他選中了位于龍城大街的的一個爛尾項目，欲將其重新開工，改為公安廳新的辦公樓。
該項目原為山西省機關事務管理局建設的麗華甲第苑酒店。2013年左右，主體工程建成時停工。2019年10月25日，山西省公安廳正式搬進新址。一位參與項目裝修的企業(yè)負責人稱，從同年1月劉新云決定搬遷，到入住僅用了 9個月。
